陳新民走過打字室時,聽見裏麵的喧嘩聲快要掀掉屋頂,不由停了停腳步。似乎是一群女人,那聲音尖利如指甲刮在玻璃板上一般感覺的該是局長的夫人老徐,笑聲清脆而又矜持的,陳新民一下子便猜出是秋雨,陳新民忍不住敲了二下門,推門進去。果然是局裏的一幫女人,見到他,忽然都噤了聲,弄得陳新民十分尷尬,正欲找個理由退出,女人們卻都一致地放聲大笑起來,這一回笑得更是放肆,連秋雨的兩腮也笑出朵朵紅雲來。
“你們談什麼開心的事,也讓我分享分享。”陳新民說。
“你,你——要分享”老徐笑得彎下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幾個女人掩嘴走出門去,衝楞著的陳新民作少女狀眨眨眼睛,說:“你就和秋雨去分享吧!”
“大科長,有什麼吩咐嗎”秋雨朝站在門框後頂天立地的陳新民說。
“有個材料,不知印好沒有。”陳新民實在想不起有什麼材料要打印,隻不過順口胡謅給門外的人們聽,秋雨也不真的追究,隻拿一雙明媚的眼睛盯著他看,陳新民的眼光便被逼到了角落裏,沒話找話:
“剛才到底講什麼開心事。”陳新民的聲音恰如其分地低了幾度,陳新民知道這樣高的音調最適合現在的時刻。
“你真要聽”
“今天我偏要聽。”
“你把門關上。”秋雨招招手,自己坐在電腦前的轉椅上,陳新民跟過去站著,秋雨說:“彎下腰。”
秋雨湊到陳新民的耳邊,有幾縷劉海便觸摸到了陳新民的耳朵,秋雨那一陣陣細微的呼吸也前浪推後浪一般湧進陳新民的耳朵,陳新民僵硬地彎在那裏,兩隻手心捏出汗來。 秋雨把話講完了,陳新民依然像一隻大蝦的雕像彎著,秋雨用手指頭一點他的額頭:“喂,你在不在聽”
陳新民醒了神,忙說:“在聽,在聽,你繼續講。”
秋雨抿著嘴唇笑起來,一雙眼睛卻盯著陳新民,既狡黠又得意,是一眼看透了陳新民心思的神色,陳新民央求:“你再講一遍,行不行。”
“不——行——了。”秋雨一字一頓地說:“先罰你幫我打印出這份文件。”
陳新民是機關裏第一批學電腦打字的,和秋雨的關係也是初學時常來這裏上電腦漸漸鬧熟的,陳新民便坐到電腦前,一字一句地打字。
陳新民坐在椅子上,不知道秋雨在不在看他,但能感覺得到她就倚在自己的身旁,倆人不說話,隻有嗒嗒嗒輕微叩鍵聲,陳新民忍不住又心不在焉,想到大學學過一句詞“紅袖添香”,暗暗覺得這場景應是這句詞的現代寫照了。
“新民,下個月我想把空調買起來。”
陳新民說:“好,好。”
陳新民說完兩個好字,突然想起來,秋雨是在向他催錢。去年大約也是這個時候,陳新民幫秋雨借出去五千塊錢,三分利,借給了同村一位發了財的船老板。陳新民不願在此刻提這件事,便說:“我禮拜天回鄉下去催一催,來不及我先給墊上。”
陳新民繼續打那份文件,手指忽然沒有剛才利落了,秋雨隔一會便提醒他這裏或那裏錯了。陳新民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花以前二倍的時間才打完。
秋雨見陳新民要走,便拉住他,又湊到陳新民耳朵邊,說:“現在我告訴你老徐說的什麼,老徐說,她不能上環,又怕打針發胖,每次都逼老頭子戴那玩藝,老頭子偏偏不肯戴,逼急了便朝老徐跪下來。”
老頭子便是陳新民這個局的局長,陳新民在澡堂裏見過他那身肥肉,陳新民想象著局長大人赤身裸體跪在地板上的模樣,有點好笑,但更多的感覺是惡心。
秋雨說:“這回可聽到了吧”
陳新民點點頭,這回他確實聽著清清楚楚,可以說一字不拉,他知道秋雨在期待著他的反應,便竭力擠出一個開心的笑來,但陳新民心裏清楚,秋雨無疑會對這空虛的笑聲失望的。
星期天的省台有一檔外國音樂節目,陳新民是雷打不動要看的,所以星期天的上午陳新民一般不外出,躺在沙發上,沏一杯綠茶,是他覺得最愜意的時候,這個星期天,陳新民破了例,一早騎自行車出門,妻子小雲便問:“去哪裏啊”
“隨便出動轉轉。”陳新民本來想告訴她回鄉下看看的,一出口卻忽然不想說了。
陳新民的父母都已經過世,鄉下隻有一位堂弟還有往來,父母原先留下三間磚瓦房,因為沒人居住就頹敗得很快,小雲開始想賣掉算了,陳新民板著臉不答應,畢竟是從小在裏麵長大的老屋,一磚一木都關情,父母為培養陳新民吃了一生世苦,卻都沒等到享一天兒子的福,一進老屋,父母的音容笑貌宛然便在眼前。但房子如此長期下去也不是樁事,陳新民也隻能不反對了。說是賣,不如說是送,因為買主就是那位堂弟,堂弟住的也是父輩遺下的老屋,一前一後相鄰,堂弟打算等有了錢造樓,就把這幾間屋夷為園子。價格當初是講定了伍千塊錢,但堂弟手頭拮據,陳新民內心裏也總不忍心拿這一筆賣祖產的錢,就一直拖著,小雲免不了會嘀咕幾句。每年清明掃墓,他和小雲到堂弟這裏落落腳,來看看這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