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很陰,雲層黑壓壓的在空中聚集。
夏日的這種午後,在上海最是難熬,悶熱的天氣讓很多人覺得怠倦,但孩子卻不然。
弄堂裏不時傳出孩子們追逐打鬧的聲音,那些吳儂軟語般的呼喊,是父母或者姥姥喊著孩子,但喊了半天也沒人應,隻得回到屋裏,嘟囔一聲“不知又去哪裏瘋了……”
我和還是小男孩樣子的晟,一人拿著一支羽毛球球拍,在一條相對寬些的弄堂裏打球,球飛到了人家二樓的陽台上,這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們早就備好了一條竹竿,他拿竹竿去挑,誰知道一不小心,把人家的一盆月季連盆帶花給挑了下來,那家的女主人在窗前剛好看到了,叉腰站著罵起來,在那一聲聲“小赤佬”的咒罵裏,我和晟跑著……跑著……跑到一片黑暗之中……一直沒停下來……很久之後,拉著我的,卻隻剩下一雙慘白的手了……然後,聽見一個聲音說:回去吧……咱們回去吧……
“是誰?”我問……
這個時候,拉著我的那雙手也已經不在了,但還是能聽見那個小小的聲音說:“回去吧,回去吧,帶著他回去吧……咱們回去吧……”
四處望去,已經不見了弄堂,沒有了晾滿衣服的窗台,沒有了那個小小的尺寬的陽台,也沒有了那個叉腰的女人。
四野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沒有。
“你是誰?你在哪?”我問。
“我就在這裏啊……我是……你的……”飄忽的語句,聽不清楚……這個聲音雖然陌生,卻感覺和自己十分親近……
醒來時,車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我卻感覺風景並沒什麼變化,原來車已經完全停住,不再前進,前後看,客車前麵後麵,都是看不到頭的車隊。
一旁的晟已經睡著了,昇在玩著手裏的PSP。
“對了,昇,為什麼爸爸沒來?”
“這……”昇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確定昇睡的很熟,才悄悄在我耳邊說:“爸爸每次去老家辦事,回上海以後都會大病一場,後來請風水先生看過,他說爸爸的命格和家裏的墳頭風水相克還是啥的,勸爸爸不要回去了,爸爸就也沒回去過老家,這次是沒辦法,一定要來人,才讓我回來……”
“哦……原來是這樣……”我不禁在心裏笑了一下,像常叔叔他們這樣的大老板,好像都特別相信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晟的父親是早年從雲南深山裏走出去的人,憑著自己的努力在上海那個光怪陸離卻又異常迷人的城市裏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下。父母離異的時候晟還小,也就三歲多,他父親馬上娶了第二任太太,不久就有了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昇。
對於他爸爸這種拋妻棄子的行為,晟媽媽是無法原諒的,所以她一直很反感晟和自己的父親親近,因此兩人來往很少。但不知道為什麼,兩兄弟居然從小就是好朋友。
哥哥高大,弟弟瘦小,比較他們倆的臉龐,晟的臉輪廓分明,鼻子高挑,而昇則顯得臉部線條柔和很多,就連頭發,也是一直一卷,所以如果不說,根本沒人會以為他們是兄弟。而就連性格和喜好,他們倆也是南轅北轍。
還好,他們兩人關係還算是不錯……
最後我們在天色沒完全暗時趕到了這個叫“旺卡”的村寨口,一看表,七點半。雲南的天,黑的真晚。
跳下電三輪,山風很涼,不遠處路口那有什麼東西,仔細一看,我不禁汗毛直豎起來——七八米高的一個柱子,扭曲的人臉在柱子上一個一個壘著,最上麵的那個怒目圓睜,獠牙畢露,而下麵的那幾個,獰笑的,哀號的,不一而足……
忽然打了個冷顫……“那是什麼?”拉了拉身邊的晟,他導師研究民俗學,他也跟著學了不少東西。
“哦,那個呀,人頭樁。”他看了看,“不過那個是假的,大概是為了發展特色旅遊搞的裝飾吧。我這次回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回來看看人頭樁,寫一個相關的報告,上次昇跟我提過,寨子後麵的山裏有一片鬼林,這年頭,這東西保存的很少了,一定得去看看。”
“參森~似你麼來了噶?”那人頭樁旁邊忽然冒出一個人來,說著聽不太懂的方言,但聽見這句話,一旁的昇趕緊回了一句:“嗯。到了。”
原來是他們的親戚來接咱們了。
一個院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了一堆人,二三十個,聽見聲響,他們全都轉過來看著我們三個,有的人一邊看,還一邊對我們三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種被圍觀的陣仗,讓我感覺不太舒服,有意的挪在了他們倆後邊。
“常昇,常昇……好幾年啦,你看,小娃娃都長大成大夥子啦……”另一個女人奔上來拉著昇的手,她頭上也纏著白布,身上在一般的衣服外套了個白麻的罩子,用腰上的白綢子束緊,應該是這家的女主人,也就是他們倆的大伯母了。
昇給家裏人介紹起晟和我,每個第一次看見晟的人都會說他和父親長的像……
我看得出來,晟其實很尷尬,卻隻能強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和一個又一個本來根本就不認識的親戚擁抱,而且,他根本就不姓常了,他跟了媽媽的姓,叫陳晟。每個人都對他表現得如此熟絡,說話都要拉著他的手不放開,然後仔仔細細的左右看,然後說他長的像一直以來都讓他討厭至極的男人……
農村人和城裏人不同,他們有一種天生的羞怯感,小孩特甚,大人也有。那裏麵有幾個女孩子,不時的看著晟和昇,然後馬上把頭又轉過去。
“伯母,我大伯他,是怎麼走的?”昇小聲的問了一句。
聽到他問這話,大伯母臉色一沉,眼睛看向另一邊,“就……就那麼走的唄……人到了年紀了,這個病那個病的……”
忽然,我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一股寒意莫名的生出來。
我一轉頭,一個女人坐在那裏,直愣愣的看著我,那是一種,無神的眼光,眼神渙散,絲毫沒有生氣,但我知道,她就是看著晟。她也是穿了白麻衣,卻穿著一雙豔色的鞋子,
別人都是偷偷的看我們一眼,便轉了過去,但她不同,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坐在一顆小凳上,背靠著門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那個……那個人,是誰呀?”我打斷他們的談話,問到。
“她呀,她叫阿蘿,在家裏幫忙炒菜,洗碗,照顧哈你們奶奶…….不要怕,她就是話說不太清楚,腦殼麼不太好用,有點憨憨呢………”
“對了。”昇忽然問:“奶奶呢?”
“哦,樓上嘛,本來老人家身體就不好,前年摔了一跤,就整個癱在床上動都動不得啦。”
不能動?我忽然奇怪起來,昇那天不是說,是奶奶打的電話給他,喊晟回來的嗎?癱瘓了?
“我上去看看阿奶。”昇起身就要往那樓上走,身後的大伯母喊了那個女人一聲:“阿蘿,領常昇他們上克,讓他們把東西放在奶奶旁邊房間裏說。”
阿蘿聽見大伯母叫她,點了點頭,過來提起我們的行李就朝樓上走。那三包行李裏麵,有兩台電腦和晟的相機等等一堆東西,晟提著都覺得重,我害怕她提不動摔壞了,上前去想幫她提一包,卻想不到她輕輕鬆鬆的就把提上了二樓,這孩子力氣還真大。
樓上三間房,左邊是樓梯,第一個屋子有裏外兩間,都擺著簡單的床和其他家具,雖然簡陋,好在打掃的很幹淨。
“鑰匙……鑰匙……”她把手裏繩子上的鑰匙解開一把,遞給昇拿著,昇剛接過鑰匙,她就低頭趕緊把手收了回去,看來也還是個害羞的孩子。
她又帶我們來到旁邊的房間,房間拉了簾子,把對著院子的窗戶關了,燈光有些暗,裏麵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老人。一動不動的躺在那,雖然像是睡著,眼睛卻睜著。
“阿奶……阿奶……”昇上前兩步,趴在床邊,輕輕的喊著床上的老人,他和晟的奶奶。那老人好像是聽到了什麼,像是蒙塵眼珠子,在那深陷的眼眶裏動了動,看著昇……
昇握住她的手,那是一雙枯瘦的,仿佛是樹枝一樣的手,沒有一絲肉似的,隻見皮膚下清晰的脈絡和骨節……昇喚了她幾聲,晟也上前叫了她一聲……她也像是看見了晟,視線定格在晟身上,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是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二
一切安排妥當,已經是很晚了,院裏的人也各回各家,漸漸散去,院落裏散落著大大小小或長活短的凳子,那台彩電也被抬進了房裏。
洗完澡上樓,晟正在裏間擺弄自己的相機,昇還是在外麵抱著自己的PSP不放手。
“誒……你還真想拍啊?”我無奈地看著他手裏的相機。
“嗯,不然你以為我來這幹嘛……”他把相機充上電,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去。
“沒經過允許拍這些東西,怕是對人家不太尊重吧。誒……”我也鑽進被子裏躺下。
晟名義上說是回來奔喪,其實目的隻是為了工作而已,他的導師是研究民俗的,最近他跟著在搞一個喪葬文化的論文,他願意回來,說白了僅僅是為了拍些照片,做些實地調查罷了。
昏昏沉沉的睡去,卻又進入了夢境……
一片黑暗的沉寂之中,忽然發出了陣陣爆炸的聲音,一個個巨大的柱子在我四周豎立起來,那是晟口中的人頭樁,但那本該是木頭雕刻的臉譜,卻變成了真正的人臉,一個個哀號著看著我,柱子一個個向我移動,我害怕得不知所措,一隻小小的手忽然出現,拉著我向遠處跑去……“快回去……快回去……”她說。
樓下的爆竹聲大得可以穿透耳膜,第二天一早的喧鬧還是有效的把我們吵醒了。
或許是各地葬俗不同,但我真的很難想像,葬禮可以辦的這麼熱鬧。
“跳獅子”——後來晟跟我說,這是雲南人葬禮上必備的節目——至少漢人如此。最窮的人家,也要“請”一隻“獅子”回來,給死者跳戲。富足的人家,會多請一些。
所謂跳獅子,在我看來,是一種宗教意味濃重的表演……
其他地方舞獅,都是為了歡慶,而這不是。
院牆那邊點燃了紙錢,香燭,堂屋正前方,擺了供台,擺了一個空椅子……
這是一出演給死人看的死人戲。
和獅子一起出現的,還有“趕騾子”的老人,河蚌相爭裏的蚌殼女和仙鶴男……
大紅大綠的顏色在眼前轉著……
一聲比一聲響的鑼鼓聲在敲著……
人群在濃煙和鞭炮聲裏笑,就連最小的孩子也看的津津有味樂在其中……
這,也是一處演給活人看的活人戲……
晟忙著四處找可以拍照的東西,趁別人不注意時偷偷拍上幾張。昇可能覺得這種活動有意思,已經鑽到內圈去仔細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