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萬裏無雲,皎潔的月亮普照著寰宇,月亮看上去是那樣地貼近大地,人們甚至以為,她會緊擦著在輕風中淺吟低唱的樹梢而過。今晚泰山正在叢林裏遊蕩。他,一個力大無比的獵人、殺手、人猿和勇敢的少年,為什麼要在黑暗的叢林裏這樣到處閑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不是為了尋食,他今天吃得好極了,並且把剩下來的肉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為下明作好了準備。也許是因為生活的歡樂,驅使他從樹上的棲息處下來,到地上鍛煉他的筋骨。此外,他也是被強烈的求知欲所驅使,在這樣清朗的好天氣裏去理解和探索夜晚叢林的秘密。
叢林白天是庫都(猿語,太陽)掌管的。它使得叢林和晚上戈羅所掌管的完全不同。每天的叢林都有它自己的景色,它的光,它的鳥,它的花,它的野獸,它的喧鬧。但是夜晚的光和影卻與白天完全不同,如果人世還有一個陰間的話,那麼夜晚的叢林就是那個樣子。它的鳥、它的花和野獸都與白天見到的兩樣,它們就好像是戈羅倒換的另一班人馬似的。
正是因為這種不同,有時泰山倒喜歡在夜間出行,去觀察一下叢林夜間的景色,因為夜間更富於浪漫氣息。當然晚上會有更多的危險,不過危險對於泰山來說不算什麼,反而是一種刺激。尤其是夜晚的各種聲音,獅子的吼叫,獵豹的咆哮以及鬣狗那令人討厭的吠嚎,在泰山聽來都有點像美妙的音樂。
看不見的動物的輕輕的腳步聲,微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野獸走過壓倒草叢的聲音,成百上千對閃著貓眼寶石似的光彩的眼睛,一萬種不同的聲響,都在宣布著他們在黑暗中的存在。而且盡管能聞到它們的氣味,卻看不到他們的形象,這一切都成為了泰山為之心醉的夜晚的熱鬧生活。
今晚泰山在樹上悠蕩了一大圈,他先是向西,然後又向南,這會兒又向北繞回來。他的眼、耳、鼻時時保持著警惕,耳朵中混合著各種不同的聲音,使他有一種特殊的感受,這種感受是太陽落山前所沒有的。所有這些與白天的區別,讓他總以為這是屬於月亮哥羅的世界。這一切都使他著迷,因為他認為他對他們太熟悉了。他覺得白天太陽庫都所統治的一切,到了晚上就都被哥羅改變了。他把白天的一切歸為有生命的,而把夜間的一切歸為神秘的、令人思考探索的。
正當泰山向北悠蕩時,他忽然嗅到了一股黑人的氣味,混合著一種嗆人的燒木頭的煙味。泰山迎著夜間的輕風,順著發出這些氣味的方向飛快地蕩去。現在透過濃密的樹葉,已經能看到前麵不遠處地上的一堆熊熊燃燒的火光了。他看見五六個黑人武士正圍著一堆篝火坐著,他們無疑是幾個出來狩獵的孟格村的武士,天晚回不去而留在這裏。在他們的外圍有一圈不規則的臨時匆匆搭起來的鹿砦,這是一些杈丫和刺一齊向外的樹枝,加上中間的篝火,顯然是為了防備肉食野獸的襲擊。
這樣的準備連他們自己也未必完全放心,所以,他們個個都時常睜大的圓眼東張西望。而這時雄獅努瑪和母獅沙保的吼聲正向他們逼近。此外,在附近也還有別的生物,因為泰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閃著綠色和藍色光亮的眼睛。這時,一個黑人站起來,從火堆上拿起一支燒著的小根木柴,向一雙發亮的眼睛擲去,於是它們立刻就消失了,接著黑人就又坐回火堆前了。可是不久他又站起來投擲了一次,過一會兒又投擲一次。泰山就這樣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們嚇退那一次次逼近的一雙雙的眼睛。
最後,雄獅和它的伴侶母獅也來了。那些原來散在周圍的眼睛也不得不離它們遠一點了,因為它們也怕這林中的“大貓”。接著獅子們發亮的大眼睛就在黑暗中閃亮起來。有的黑人看見它們嚇得用雙手捂住了臉,隻有原先那個不時向周圍野獸投擲柴火的黑武士,又拿起了一根稍大的柴火向它們投去。這對饑餓的獅子也隻好向後退了幾步。泰山看到這景象特別感興趣,從此他對於火又有了除燒食、取暖以外的理解。原來叢林裏的動物都怕火,這樣一來火就又成為使用它的人的保護者了。以前,泰山有過一次對火的體驗,那是有一次他到孟格村裏去,在黑人用過的火堆裏抓了一下,抓住一小塊火炭,這東西竟讓他疼痛了好多天。正如俗話說的:“一次經驗就足夠了。”
每次在那個勇敢的黑人投出一塊木柴之後,那些閃亮的眼睛總會消失一會兒,雖然泰山完全可以聽到它們輕輕的腳步聲和嗅到它們的氣味,清楚地知道它們仍然在附近。接著黑人又投出了一兩根柴火,說明獅王陛下又靠近了。
有那麼一會兒,獅王就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就像永恒的小雙子座那樣在夜間閃爍著它的光芒。然後雄獅慢慢向前,靠近黑人們匆匆建起的鹿砦。別的黑人都害怕地藏在他們臨時用草搭的小棚裏,隻有一個黑人還在那裏守望著。當這個黑人看見雄獅再次走近時,又投出了一根稍大的燃燒著的木柴,於是雄獅和它的母獅就又後退一點,但無論怎麼說,並沒有退去多遠,也沒有停很長時間,就又向前走來。而且,獅王開始在鹿砦前走來走去,兩隻發亮的眼睛盯著火堆,不時發出低沉的咆哮,表示它的不滿。在“雙子星”左右稍遠處各有一些小的“衛星”,時不時地也在鹿砦前麵閃爍,它們當然是獅王的臣下了,隻是它們不敢趕在雄獅的前麵行動。所以,有時守衛的黑人也不得不向它們投一兩根小的柴火,以嚇退它們。
泰山興趣盎然地注視著這裏發生的一切。他看到雄獅在頭幾下被嚇退之後,膽子越來越大,它向前靠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距離也越來越近。泰山從努瑪的吼聲中,已經聽出來它越來越饑餓了,而且知道它決心一定要弄一個黑人來充饑。可是,它怎樣才能躲過那可怕的致命的火焰呢?
就在泰山這樣想著的時候,努瑪突然停止了在鹿砦前的踱步,兩眼定定地望著身前的鹿砦一動也不動,隻有那向上豎起的尾巴,在左右不停地搖擺,說明它正在準備行動,而這時它的伴侶母獅卻在它身後不停地走來走去。那個守衛的黑人看出獅子將有所行動,便趕快招呼他的同伴們起來抵禦,但是他們都太膽小,除了擠在一起瑟瑟發抖和發出痛苦的呻吟以外,什麼也幹不成了。
這個黑人抓起一根大一點的柴火,徑直向獅子的臉上扔去。哪知道這一回獅子隻微微一閃,接著就發出一聲怒吼,直向前衝來,到了鹿砦前麵,隻見它弓腰一聳就躥過了鹿砦,直撲黑人武士。這個黑人一看到獅子聳腰躥跳,也立刻以他特有的靈敏,轉身拉開背後的鹿砦,直奔附近的一棵大樹而去。還沒有等獅子撲到他,他已經爬到樹上安全的地方了。泰山看到這情景,不由得對這個黑人動作的快捷和勇敢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欣慰和喜愛。
雄獅撲了個空,但並沒有就此罷休。它像從外麵躥進來時一樣敏捷,轉身銜起一個趴伏在地上嚎哭的黑人,又從鹿砦的低處躥了回去。盡管拖了一個人,它還是像進來時那樣,不費力氣而且動作迅猛。接著它拖著那個黑人走到它的伴侶沙保那裏,與它一起隱入黑暗之中。起初還可以聽到那個黑人悲慘的喊叫,後來就隻剩下獅子低沉的咆哮聲了。
過了好一陣,雄獅又出現在火光能照見的地方,故技重演,又從篝火旁的小草棚子裏拖走了一個腳露在外麵的黑人。此時篝火已經燒得有氣無力的了,黑人的嚎叫和獅子的咆哮,最終都向黑暗中隱去了。
泰山伸了個懶腰,從樹杈上站了起來,今夜的這場表演讓他看得有點厭倦了。但是,他卻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被獅子叼走的那兩個黑人,隻知道伏在地上或躲進小草棚子裏,而不像第一個武士那樣勇敢和敏捷,先是向獅子投火把,然後又快速地逃到樹上去?在月光下,泰山就這樣一麵想著,一麵向喀卻克族群經常憩息的空地方向從樹上悠蕩過去。他還想到,這會兒大猿們也都會在空地周圍的樹上休息,以避免獅子的襲擊。
然而等他找到他經常休息的地方,躺下來蜷起身準備睡覺時,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是似睡非睡地思來想去。他仰麵朝天看著天上的月亮和稀落的群星,不禁奇怪起來,它們為什麼總是吊在天空不掉下來,是什麼力量讓它們掛在那裏?他有一顆好奇的腦瓜,老是不斷地提出一些他自己也無法回答的問題。在孩童時,他就問過不少讓養母母猿卡拉目瞪口呆的問題。現在他長成一個青年,似乎更有比孩童時多得多的問題了。
泰山不光滿足於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情,他還想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它們將來會怎樣?他對生和神秘的死亡同樣感到有趣和不可理解。無數次他剖開他殺死的野獸,想看看它們的胸膛裏哪些地方藏著生命而哪些地方又藏著死亡,有許多次他都看到那動物的心髒仍在跳動。
憑他的經驗,他終於認為生命就藏在生物的心髒裏,有許多次隻要他的獵刀刺進那裏去,多麼凶猛的野獸也會立刻死亡,而刺向別的地方卻遠沒有這樣的效果。因此,他把心髒叫作“紅色有呼吸”的東西,並且以為它是藏著生命的器官。
對於人頭腦的作用,他根本無法理解。他不知道正是腦子把來自感官的知覺轉譯、分類和標明它們的性質作用,卻以為隻有手指才有觸覺,並以此來感知外物;隻有眼睛才看得到周圍的景色和東西;隻有耳朵才聽到聲音;隻有鼻子才嗅得到氣味。這些理解與我們社會裏無知的孩子或兒童們的理解差不了多少。
他也以為自己的咽喉、皮膚和頭發都是傳遞感情的體係。例如,當卡拉被害死以後,他感到他的嗓子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促使他隻好不斷地抽泣;遇到蛇時他感到他的皮膚都緊縮起來;而當一個可怕的敵人走近時,就會有頭發從頭皮上豎起來的感覺。
想象力,如果一個孩子有什麼想象力的話,至多是充滿了對周圍大自然的好奇,因而產生許許多多的疑問。可是泰山可以去問誰呢?周圍都是動物,卡拉在的時候他時不時地問過卡拉,聰明的母猿也隻是搔搔她的頭皮無法回答。現在他的問題更多了,去問周圍的動物嗎?大象?猴子?這都是問道於盲!如果他去問喀卻克族的大猿們,例如去問岡吐為什麼下雨?這個老猿大概隻會茫然地看著他老半天什麼也說不出來,然後就又去捉虱子去了。他有時也去問老母猿努姆格,這是喀卻克猿族中公認的知道得多、經曆得多的老猿。當泰山問到它為什麼有的花在太陽落下後就合起來,而有的花卻偏又要在黑夜裏開放時,讓他吃驚的是努姆格竟然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樣有趣的事,盡管它能清楚地告訴他,附近什麼地方有最肥的蠐螬。
對泰山來說,上麵那些他想到和遇見的問題是奇怪而難解的,它們都要求他運用想象力和智慧去加以解釋。他看到花開花謝,某些花總是麵向太陽;他看到一些樹葉隨微風而開合;他還看見一些藤蔓植物順著大樹從樹根爬上樹幹、樹枝、一直到樹頂。在泰山看來,那花、那樹、那藤蔓都是有生命的東西。他有時向它們說話,向月亮高喊,甚至於對著太陽大叫,但讓他大失所望的是,它們從來也沒有回答過。雖然他知道微風吹過時,樹葉的沙沙聲就是它們之間的竊竊私語,但是他問過它們問題,它們也都啞口無言。
他把風歸因於樹和草。他想正是由於它們的搖來擺去,才產生了風,因為此外他再也想不出另外的理由來解釋這種現象了。下雨的原因,他也終於找到了答案,那大概是月亮、星星和太陽因為某種傷痛而流出的淚水,盡管這解釋太不可愛也太缺乏詩意。
今夜他也像往常那樣思來想去,剛才的許多事讓他非常興奮,所以更加難以入睡。他思著想著,忽然發現了什麼答案,於是突然激動起來。同格正睡在他近旁的樹杈上。
“同格。”他喊了一聲。同格猛然驚醒起來,以為有什麼危險逼近。
“看哪!同格,”泰山指著天空的星星興奮地說,“那是努瑪和沙保的眼睛,那邊是獵豹的眼睛,那更小的一定是鬣狗那畜生的眼睛了。它們都等著機會跳過去把月亮吃掉。看呀,月亮的眼睛、鼻子和眉毛今夜不是清清楚楚了嗎?那把它照亮的光,一定是它燃起的要嚇退野獸們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