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母猿娣卡安逸地伸展著身體,側臥在熱帶樹林的樹蔭裏,充分展示出一幅迷人的少女憩息的畫麵,至少當時小人猿泰山是這樣想的。這時他正蹲伏在附近一棵大樹搖擺的低枝上,俯視著她。
赤道太陽強烈的光芒,透過叢林大樹濃密的綠色樹冠,在他棕黃的皮膚上留下了不少的斑點。他四肢勻稱的身體以一種優美的姿態懶散地舒展在搖晃的樹枝上。他秀麗的頭部側向一邊,正陷入沉思。他充滿智慧的灰色眼睛,正凝視著他的目標,頗有些情不自禁的樣子。如果這會兒我們有誰恰好看到了他這副樣子,準會以為這是什麼叢林之神的肉身顯現,絕不會猜到他竟是被一個渾身披滿毛發的、凶猛的母猿卡拉喂養大的少年。在此以前,他真正的父母雙雙死於一座叢林邊的小屋中。這小屋就坐落在陸地環繞的小港灣前。所以,他除了認識大公猿喀卻克領導的一群既陰鬱又經常咆哮的大猿以外,再也不知道還有別的種群了。
而且,如果人們獲悉了泰山靈活而健康的腦袋裏由娣卡的形象所引發的熱望和欲念,人們就不會相信這個人猿的真正出身。因為僅從他的思想是不可能弄明白泰山的真實情況的,他竟然是一位高貴的英國女士的親生子,而他的父係同樣有著古老而備受尊重的門第。
在這裏,泰山最大的損失是丟失了自己的家世。其實他就是約翰·克萊頓,在英國上議院保有一個席位的格雷斯托克爵士。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些,即使知道了對此也無法理解。
在這時的泰山看來,毫無疑問娣卡是美麗的!
因為卡拉也曾經是美麗的。但是,娣卡卻具有另外一種美,一種泰山剛剛開始模糊和朦朧地感到卻無法描述的、它自有的獨特形式的美。
多年以來,泰山和娣卡就是一對很好的遊戲夥伴,如今娣卡仍然很愛嬉鬧,盡管這時和它同齡的公猿都很快地變得粗暴和脾氣急躁。如果這時的泰山能理智地想想這個問題,他也許就能認識到,他對娣卡這個年輕母猿的依戀,是因為往日的那些遊戲伴侶都由於很快地成熟而不再對從前的嬉鬧感興趣了。
但是,當泰山今天坐在那兒注視娣卡的時候,才終於注意到娣卡的麵貌和體態,這是他從前沒有感覺到的事。因為當時在他們之間,在泰山靈敏的頭腦想出來的互相追逐或是捉迷藏的遊戲中,除了和靈活奔跑的娣卡在低處的樹枝間追來追去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可引起他注意的了。
泰山搔著頭,手指深深地插進亂蓬蓬的黑頭發中,黑發使他的頭更顯得勻稱,配得上他天真的臉龐。可是,他一麵搔著頭卻一麵歎了口氣。他對新發現的娣卡的美麗的喜悅,很快就被對自己的失望所代替。他忌妒它漂亮的遍布全身的長毛外衣,而對他自己光滑的棕色皮膚,卻有一種源於憎恨而產生的厭惡和輕蔑。多少年以前他就懷有一種願望,盼著有一天他也能像他的猿兄猿妹們一樣,長出滿身的毛發來,他甚至認為自己現在的這個樣子隻是由於其他大猿比他長得快的緣故。但是後來當他的身體也長得高大起來時,他終於被迫放棄了這個能讓他欣慰起來的夢想。
後來,娣卡就有了那種大牙,當然沒有公猿那麼大,但是與泰山的那一顆顆小白牙相比,還是顯得蠻有力的。還有它那突出的眉骨,寬而平的鼻子,它的嘴!泰山總是不斷地試著將自己的嘴噘成一個小圈,鼓起了腮幫子向前吹,同時不斷地眨著他的眼睛,但糟糕的是他怎麼也做不出娣卡那種自然而伶俐的樣子。
這天過午,他正注視著娣卡並且感到莫名的羨慕。喀卻克族的大猿大都在這熱帶叢林悶熱的天氣裏,懶散地從娣卡所在的樹下零星走過,它們都引不起泰山的注意。不過,有一隻公猿,起先在地上的腐草叢翻找食物,後來就慢慢一步步試探地向娣卡這麵走來,現在竟跳到娣卡蹲著的樹上。不知為什麼,泰山一看到這個年輕的公猿同格停在娣卡麵前,近而又蹲在它旁邊,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身上的肌肉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泰山一直是喜歡同格的。小時候,他們就滾跳打鬧在一起。他們曾經一塊兒蹲在水邊,用敏捷而有力的手指,等待機會一下子撈到一條遊近的皮薩(猿語,魚)。這些魚大多是為了遊近水麵捕食泰山扔在那裏的小蟲而上當的。他們也一塊兒戲弄過大公猿托勃賴,嘲弄過努瑪(猿語,雄獅),可是現在隻是因為同格坐到娣卡的旁邊,泰山就覺得自己頸後的毛發倒豎起來,這是為什麼?
當然,同格已經長大,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隻知道嬉鬧的公猿了。當它聳起上唇、露出了大獠牙的時候,沒有誰會認為它還是曾和泰山滾打在草地上、模擬著戰鬥的那個有趣的小家夥了。今天的同格已經是個陰沉沉的大塊頭公猿,顯得既陰森,又讓人覺得可怕。隻是它還從來沒有和泰山爭吵過。
有那麼幾分鍾,小人猿一直盯著同格,看著它越來越向娣卡靠近。當同格毛茸茸的大爪子摟住娣卡光滑的肩膀,小人猿泰山立即像貓一樣跳下樹來,向它們兩個走去。
他的上唇繃緊,露出了牙齒,從胸膛裏發出一聲咕嚕嚕的吼叫。同格吃驚地抬起頭來,眨著它那眼圈發紅的眼睛;娣卡也欠起身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泰山。它猜得出泰山發脾氣的原因嗎?誰知道呢?但無論怎麼說還是個女性,所以,它不由得伸出手來,搔搔同格的小耳朵根子。
泰山看見了,但也就在這會兒才看出來,娣卡不再是剛才他眼裏那個好玩的小夥伴了。它已經成了一個神秘的事物——世界上最神秘的東西——為了占有它,泰山可以和同格打個你死我活,就是別的什麼公猿也是一樣!
泰山佝僂著身軀,繃起肌肉,側身朝著同格一步步走去。他的臉故意側向一邊,但是他敏銳的灰色眼睛卻一刻也沒有躲開同格的眼睛。當他向前走時,咕嚕聲也越發粗重和響亮。
同格也站了起來,叉開小短腿,擺出一副準備打架的樣子。它也慢慢向前湊,嘴裏也在咆哮著。
“娣卡是泰山的。”小人猿以一種大猿常用的低喉音說道。
“娣卡是同格的。”公猿也以同樣的聲音回答道。
大猿——塞卡、努瑪格、岡吐都被他倆的咆哮聲驚動了,但卻既無動於衷,又帶點幸災樂禍地懶洋洋地看著他們。盡管這些大猿有些昏昏欲睡,卻都意識到這裏將有一場打鬥。這倒是會打破它們叢林裏單調無聊的生活。
泰山的肩上盤著長草繩,手裏拿著長獵刀,他當然不知道這是自己已故父親的。在同格的小腦袋裏,對隻有人猿才會玩弄的這把鋒利閃光的金屬家夥,倒是蠻敬畏的。就是用它,泰山殺死了凶惡的托勃賴以及勃勒岡尼(猿語,大猩猩)。同格知道這些事,所以它小心地繞著泰山走來,想尋找空隙。而後者也因為自己不夠強壯和天生沒有獠牙利齒,所以采取著同樣的戰術。
看來,這場爭鬥很可能就像部族裏大多數爭執一樣,其中一方將因喪失興趣而走了開去,轉向其它讓他更投入的事,如果這事在它看來比宣戰的理由更加重要的話。可是,那個輕浮的娣卡卻在使勁煽起他們的火氣,因為它覺得這兩個公猿因為它爭風吃醋。像這樣值得炫耀的事,在它短短的生命中,還從來沒有過。所以在它的小心眼裏很盼著有那麼一天,叢林的草地上也會留下為它爭鬥所流下的血跡。
因此,這會兒它蹲在那裏,不停煽風點火,給它的崇拜者兩麵使勁。它一會兒說這個膽怯,一會兒又罵那個窩囊,叫他們“希斯塔(猿語,蛇)”或者是“旦格(猿語,鬣狗)”。它還招呼一個隻能在地麵上走來走去撿香蕉或蟲子吃的老母猿姆格,拿棍子督促他們。
那些看熱鬧的大猿聽到這些都笑起來。同格終於被激怒了,它向著泰山直衝過去,但是小泰山敏捷地跳了開來,躲過它的衝擊,像貓一樣靈活地轉身跳到它的背後,又向它靠上來。而且在它過來的同時,泰山高舉著獵刀,狠狠地朝著同格的脖子砍了下去。同格急忙轉身去躲他的刀,脖子雖然躲開了,但肩膀上還是給鋒利的刀刃掃了一下。
噴濺出來的鮮血,讓娣卡高興地尖叫起來。它左右瞟了一眼,看都有誰看見了同格這一為它而做出的犧牲。就是希臘的海倫(古希臘神話中的人間第一美女)也不比這時的娣卡更多一絲驕傲了。要不是它對自己的這種洋洋自得太投入了,這會兒它就應警覺到,在它上方的某處樹葉沙沙響動的聲音,這沙沙聲絕不是風引起的。而且要是它能抬頭看一下,就能看到一個光滑的身軀,幾乎就趴伏在它的正上方,閃動著饑餓的黃眼睛緊盯著下麵的它,但是娣卡就是不肯向上看一眼。
帶著身上的傷,同格一麵後退,一麵可怕地咆哮著。泰山則緊跟不放,一麵叫罵,一麵揮舞著戰刀威脅著同格。娣卡則在樹下向這兩個決鬥者走近。
這時,娣卡頭上的樹枝也在輕微地搖動,那個緊盯著它的東西正隨著它走動的方向向前移動。同格現在已經站住了,正準備著一次新的較量。它的嘴唇沾滿了泡沫,口水也正不斷地順著下巴向下流。它站在那裏,頭縮著,兩手向前伸出,預備好一次近距離的突擊。隻要它有力的手臂一搭上那光滑柔軟的棕色皮膚,它就算贏了。在同格看來,泰山的打鬥姿態太不光明正大,泰山是不敢靠近自己的,他隻會靈巧地躲到同格有力的手指夠不到的地方。
除了在嬉戲中,小人猿至今還沒有真正和一個公猿比試過氣力。所以他無法確定在一場生死決鬥中,他的力氣是否能讓他平安,但這並不是讓他害怕的事。他還沒有害怕過,隻是自我保護的本能讓他更謹慎一些罷了。如果他要冒險,那也是因為他覺得有這種必要,此外他向來對任何事都很果斷。
泰山的打鬥方法似乎隻適於他的體格和他天生的戰鬥本能。他牙齒雖尖而有力,卻隻能用於防守,與大猿的獠牙相比既可憐又弱小。所以,隻有敏捷地躥跳才能免於被敵手抓住,而這時泰山才能運用他無往不利的獵刀,逃脫危險而可怕的傷害,以免淪入公猿之手。
所以,同格正是像一個公猿那樣對泰山發起攻擊,泰山也隻能不斷輕巧地躥跳躲閃,一麵向它的敵手發出叢林裏常用的粗話,一麵用他的獵刀時不時地給對方一下。
在戰鬥中,他們都不時地停下來喘口氣,麵對麵地集聚著他們的智慧和力量以備繼續廝殺。也就是在這樣的空隙,同格的眼睛,向它對手的頭前,偶然掃了一下,瞬間這個大猿的整個表情從憤怒變成了恐懼。它大叫一聲轉身就逃跑了。不用問,它的這種喊叫是大猿都熟知的,這是警告老對頭希塔來了。此刻泰山也和別的大猿一樣趕快要尋找一個隱蔽處。就在他忙於這樣做時,他聽到獵豹的吼叫聲中還夾雜著一頭母猿恐懼的呼叫。同格當然也聽到了這聲音,但還是頭也不回地逃跑了。
不過對於小人猿來說,這卻是一件大不相同的事。他停下來轉回頭看究竟是部族裏的誰遇到了危險,當然他看到的族人幾乎都露出了恐懼的麵容。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剛才的喊叫聲原來是娣卡發出的。這一刻它正飛奔著穿過一小片空地,向對麵的樹上跑去,在它後麵一頭獵豹正在躥跳著追它。不過,這頭獵豹的躥跳顯得從容而自在,顯然它認為在娣卡跳到最近的樹上以前,它就能撲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