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州,忘川綠洲,觴河對岸。
蘇詩然洛勒眉毛一揚,棋逢對手,心中戰意沸騰。手中這平凡無疑的彎刀以某種恒定的頻率不斷抖動著,其上一根根古老繁複的花紋線條好像活了過來,整體宛如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雪白如霜的刀刃在陽光正盛的天空下顯得得熠熠生輝。
他注視著白魚,慢慢地調整著身體狀態。
也像是豁出去了,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得無比輕鬆。
“在你死或者我亡之前,我想知道,你與我裏跕氏族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竟對我族這般趕盡殺絕?”
麵對著一個目光寒冷,實力強大,重要的是,能夠隨時要人性命的家夥,白魚此時可不輕鬆。可他卻好像輕鬆的露出八顆潔白無瑕的牙齒笑了笑,滿身染血的他看起來很是邪惡陰沉。他帶著良好的笑容,將上本身綠藍相間的繡滿號角、箭矢、稀奇古怪各種元素的怪異服飾脫下(這是一件長袍,無法完整解下,於是上身衣物隻好別在腰帶上),露出一副在名獵史上幾乎完美的體魄。
應該是近乎完美,因為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任誰都不會想到,這麼一個看起來比較青澀的少年,渾身幾乎竟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數不清的刀傷劍傷,橫交接錯的疤痕,甚至還有一些已經完好的上了年紀的腐爛創傷。其中,他的整隻左手都纏滿了一圈一圈白色的繃帶,而繃帶上還隱隱印有點點血斑,這看起來是一處麵積較大的新傷。以及左肩上那個黑洞洞的傷口,濃稠的血液一股接一股的滲出來……目光所及,蘇詩然洛勒心底暗暗訝異。
在他這個不折不扣的戰士看來,這些怵目驚心的累累傷痕完全是另類的一種美感。
白魚將半身以上的衣物勒在腰帶上,緊緊纏好,不緊不慢的回答道:“因為……試煉。”
“什麼試煉要如此大開殺戒?還有……你究竟是什麼人?”蘇詩然洛勒的口氣變得有些惱怒。
“‘什麼試煉’這個問題,可不能告訴你,那隻會讓你死得更快。”白魚舔了舔嘴唇,一副殺戾與戲謔的表情。他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掏出一節竹片,使出極大的力道丟給蘇詩然洛勒,淡淡的說:“不過……我是‘什麼人’還是可以告訴你的。”
蘇詩然洛勒伸手接住竹片,握住。冰冷的質感從手心傳來,他沒有看一眼竹片的舉動,反之冷冷的死盯著白魚。
“別這麼緊張,你應該明白,我現在這種與廢物無異的狀態可打不過你。”
“那可不一定……垂危的虎,依然是虎。”
“隨你怎麼作想。”
白魚淡淡的歎了一口氣,麵對他的虎視眈眈隻是簡單的聳聳肩,在濃鬱充足的陽光下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看樣子很是愜意。
——拖延時間?
蘇詩然洛勒暗笑。看看他嚴重的傷勢,再聽他的口氣,神情終於略微有些鬆動。他抬起手張開掌心,然而,當他眼神觸摸到竹片上的一個充斥著詭譎的金色圖騰時,放鬆的神經在無形之中才又緊繃了起來,圖騰是由一根根柔美線條組成的金色鳥雀,唯美華麗,就像一個值得被終身收藏的藝術品。可他隻覺內心在漸漸結冰,隨之散發出逼人的寒氣,他到底遭遇了一個什麼怪物?
“你是……”
兩個字艱難的從嘴裏吐出,蘇詩然洛勒頓時失去了一如既往的冷靜,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而激進。
“不錯,你的猜想十分正確,我也對你的驚訝非常滿意。我是同盟‘寧野之牙’的督軍,我帶來的這東西就是‘金雀邀盟令’,諾韃納大地人人為之向往的東西。同盟創始三百多年以來,在諾韃納僅存三塊,這就是其中一塊。它不僅象征著同盟創始以來的最高榮譽,而‘金雀邀盟令’真正的可貴之處在哪裏,或許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相信你無時無刻不能忘記那個曾經一手將你功名盡毀的人,我可以將它贈予你,我也相信……你會願意得到它。”
白魚笑著低聲沉吟,如同一位舉止高雅脫俗的魔鬼,句句都有著令人無法抵擋的**力。
“你怎麼知道我有加入同盟的意向?”
“因為我……已經注視你很久了。”
“你說什麼?!這決不可能!”
蘇詩然洛勒的喉嚨都在蠕動,他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
而後他便陷入了沉思中,他隱居山林多年,而這件事,長久以來他也一直深埋心底,從未向任何人講起,再者就算有人暗中監視他,也無法洞察他的思想吧?此次,他顯得比之前更加驚異,仿佛憑空一記重拳狠狠抨擊在胸口,讓他心底隱隱有些慌亂。
“看來你是真的很想加入同盟啊。”
白魚用纏滿繃帶的右手,輕輕的撫著下巴。
他這個戲謔般的舉動讓蘇詩然洛勒的口氣重新強硬起來。
“你什麼意思?”
“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嗎?我隻是在試探你啊。”
“開什麼玩笑?!……試探我?那這個東西是假的?”蘇詩然洛勒的怒火像是被幹柴混合在了一起,然後被人一下點燃,‘轟’的一聲熊熊燃燒。他猛地一用力,想將其捏碎,可是這枚小巧玲瓏的竹片卻仍舊完好無損。這種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覺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屈辱,他的目光開始變得如同野獸般危險,他咬牙咧嘴地說:“我現在真想一刀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給老子盛尿!”
“真是沒有識貨的啊……”
白魚無奈似的扶額,看不出有任何怒火。隻見他揮了揮手,說:“罷了,畢竟在任何人看來金雀邀盟令的存在都的確太過匪夷所思了,不過,這一枚確實為真。唉,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北陸如今風雲湧動,不僅同盟內人人拉幫結派,諸侯們暗中來往密集,百家諸聖開始浮水活躍,就連一向做事隱秘的熔漿幽靈也派出大量人手四處作亂。換個意思講,此時的北陸就是一灘明麵上、以及未知潛藏勢力都皆有插手的渾水,一個不慎就將墜入萬丈深淵,再也爬不起來……”
白魚與蘇詩然洛勒瞳孔相對,彼此緊盯著對方神色上或許會出現的異樣。
“因此,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實力強大、做事縝密的夥伴,而現在我找到了,那就是你。”白魚深吸一口氣,看著天上無盡的風雲變幻,繼續說:“就在三年前,機緣巧合下我無意間接觸到你的事跡,不得不說,你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讓我產生極大興趣的人。後來,我便開始不留餘力的調查你,對,包括你祖上三代,所有與你有關的人,卻發現……”
“他們都死了……”
蘇詩然洛勒突然接過話茬,語氣中說不出的落寞與哀殤。
白魚一愣,而後緩緩點頭。
“是的,正是如此,這使我對你的過往產生了巨大的狂熱,隻要一有線索便窮追猛打。後來,我的部下一個接一個的死得不明不白,在此事上經受極大阻力與巨大的損失,為此,我曾一度想要放棄追查,當然,這些都在意料範圍當中。隻是在後來兩年內,一切有關於你的線索都被一群不知來曆身份的人給切斷了,再無可查。直到一年前……我有些時候發現老天爺其實還是很公平的,當時我正在陵州執行一項任務,恰巧遇見了一個人……至此,關於你的一切才開始發生了轉機,這個人,想來你也認識,她叫河夕。”
白魚負手,微笑的重新看向蘇詩然洛勒。
“這是一個老朋友的名字,不過曾經的河夕已經死了,而現在的河夕,嗬嗬……嗬嗬……”彎刀上的光芒緩緩變得黯淡,蘇詩然洛勒緩緩吐出一口氣,話鋒一轉,說:“諾韃納強者如雲,願意為同盟身先士卒的人不計其數。而現在的我不過一介落寞的草寇,山野獵戶,當年一身實力已失七分,何德何能受您這位大人物不惜付出慘重的代價找尋我?”
“非也,你是最好的獵人,我也是最好的獵人,而你我攜手,相信諾韃納的明天就是我們的待宰羔羊!”
白魚的瞳孔裏全是刀光劍影,一番話下來顯得神采奕奕。
“你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
“當然,任何偉大的成就都是從野心開始,那麼,有沒有興趣結伴同行?”
“閣下的厚愛我心領了,不過我這人向來獨來獨往,閑雲野鶴慣了,受不了那些條條框框,所以,事於此止,切勿再提。”蘇詩然洛勒頓了頓,說:“另外,既然你對我有過悉心調查,那你也應該大致了解我真正的實力,我不想殺你。今日你為了與我進行這場會麵,流的血已經夠多了,無需再徒增一條生命的鮮血。今天你我之間的對話除了上麵,下麵的家夥外,決不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蘇詩然洛勒舉起刀,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
白魚臉色霎那間變了變,神色有著濃烈的不甘。
“但如果河夕就在我手上呢?!”
而蘇詩然洛勒僅僅隻是搖搖頭,把金雀邀盟令向他丟了回來,冷笑著轉身欲走。
——
——
妄州,忘川綠洲。
一大片氤氳的雲覆蓋了緩緩的順著風遊蕩了過來,覆蓋了整個天空,仿佛黑夜女士降臨,卸掉了黎明之子朝陽蓬勃的光束。其中有轟鳴陣陣的炸雷作響,鳥雀驚飛,連最凶猛的獸類也不得不臣服在大自然突然間詭譎又淒涼的惡劣變幻之下,乖乖回巢匍匐起來。遠遠看去,這雷鳴電閃更像是雲中細密而盛餘的銀線,而雲上卻有一位施得一手好針線的老嫗,苦心有加的一針一針為它縫補著衣物。
老嫗適時的用剪刀剪下多餘的線,它便降下一兩道紫色的雷,留下一眾被燒焦或倒塌的年邁大樹。
而,此間所另帶的,是更加凶猛淩冽的罡風。
他仿佛垂死掙紮的猛獁,凶性大發的向整個世界發起衝擊,如刀般的風殺,呼嘯著,無情的砍殺著活的、死的,總之一切能夠阻擋他的事物。反倒是綠洲某個位置架起的一頂帳篷,如同擁有魔力一般不斷閃爍著銀色的紋路,阻絕了一切滲人的風殺。若是實在要說其中不美之處,那便隻有寒冷無法完全除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