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人啦?”他很冷靜、很斯文地扶了扶眼鏡兒。
我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隻能木木地搖搖頭。
他緩緩地站起身,把黃紙麵的書揣入裏懷,又撲騰撲騰青羽緞長褂上沾掛的泥巴。整理畢衣冠,他眯起眼睛打量朝他瘋狂跑來的女人。那女人在油菜花地裏奔著,莫不像我夢裏逃命的那一隻小白兔。
“殺人啦,田裏的那戶老女人,屍體都僵硬了!”女人語無倫次地說。
“我去瞧個明堂。”書生咬了咬嘴唇。本明亮的眸子裏怯怯的,微張開的鼻孔也冒著粗氣兒。
“可不要嚇到你自己!”女人有些後怕的意思。“那戶老女人是死了,可屋裏還藏著具骷髏。”
“是做實驗的骷髏也說不準,不要一驚一乍的。”書生慢條斯理地說。
見我是外鄉人,那個受了驚嚇的女人解釋說,“那老女人原是麗水荒外野店家的女兒,聽說從小她爹管的就甚嚴。不讓出門兒,不讓曬日頭,隻有個管家,每個禮拜一會給他家采購一周的糧食蔬菜。我們這一輩的人,都隻是聽說過這戶人家,卻沒有親眼見過。在屋裏悶久了的人,還不得悶出一身的潮氣來?”女人囉囉嗦嗦,時不時地加上幾句評論。不知何時,影子已經爬到了我們肩膀上。
“後來她爹死了,留下她孤零零地一個人。我們還是沒見她出過門兒,隻知道她還有口活氣兒。一個老女人,哪會有人去注意她什麼?隻十多年前有過一個修煙道的去過她家,然後便消失了。起初我們也沒當回事兒,再說了,一個大男人能有啥事兒啊?”女人歎了口氣,“現在轉念一想,果真還是出了事兒。前幾天族長讓我去問她新征的地稅她拿不拿得出來,不想卻瞧見了這麼一幕。”
我心裏一緊,倒對那死去的老女人生出憐憫來。暮春花瘦,女人的嗓音蹭著空曠的油菜地賴賴作響。
“書生,你說說,這女人哪來的這麼大的本事?”女人的嘴像丟了柵門兒。
書生沒有理會,依舊低頭信步走著,不時地抬頭望望那座田裏的木屋。那小屋年久未漆了,原先的楠木色也掉的差不多了,好像輕輕一彈就會隨風飄走似的。本應旖旎的春景被這起莫名的案子擦得濕乎乎、髒兮兮的。
走近木屋看見,門已經大敞開了,一團柔和的日光打在鋪滿灰塵的革製地板上,顯得那麼淒美。書生踩在地板上,木頭咯吱咯吱作響,顯出多年沒有負重的樣子。地中央擺著一張柔軟的皮質沙發,皮子沿著紋路裂開了,裏麵的泡沫似的東西便顯露出來。隻輕輕隨手一碰,都會彈起一抹發黴了的塵埃。
老女人仰頭躺在深陷的沙發上,臉上現出彰顯著死去已久的屍斑。她濃密的頭發花白,絲絲縷縷纏繞成一大團,許久沒有梳洗打理的模樣。核桃紋密布的臉上,兩隻眼睛空洞地望著遠方,仿佛另一個世界有桃花源般的魔力,將她的靈魂吸引了去。談及靈魂,我無法不相信她的靈魂是貧瘠的,不然也不會同一具男人的枯骨過上十餘年的日子。
我鼓足了勇氣,探頭朝幾乎塵封了的裏屋望了望,一具灰暗的枯骨赫然躺在那張大得有些誇張的扶手椅上。瘦削的頭骨耷拉著,被尖尖的脊骨、胸椎勉強支撐著。兩隻腿骨架老實地打彎兒放置,顯然男人死後就沒再挪動過位置。一隻指甲大的蜘蛛從我的腳下蹭過,尾部粘著蛛絲高翹著,我嚇得驚呼起來。
“真可怕。”書生感慨著,“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真可怕。”
那個披頭的女人顯得有些不樂意,“沒文化怎麼了,應該是沒接觸過社會的人真可怕。”
“那個女人一輩子都沒個家麼?”我憂心地問。
“連個男人都沒有,哪來的家?也不全是,這不,躺著個男人,可惜早死了。”女人尖酸地說,許是為自己還有個溫暖的小窩而感到慶幸。
我萬萬沒想到在民風淳樸的麗水會有這樣壓抑又化解不開的蹊蹺事兒。不論如何,我都難以把一個因常年把自己封閉起來而心理扭曲的老女人跟山清水秀的麗水相連接。這座老房子裏的事兒就像出離了麗水的肉體,飄飄欲仙地,飛到一個不知是哪裏的地方。但這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怪事兒,總不會屬於麗水。
“我們去叫些人把他們葬在一塊兒吧。”我心裏很充斥著道不明的惆悵。
“也好,既然死都死在一塊兒了。好在這地後身兒,就有塊棄置的墳崗。”女人接話。
“等等,總該叫些人來。起碼也該叫人來認認那具男屍。”書生大口地喘著粗氣兒。
“能認出來個啥明堂?背不住家人都死了呢!”女人不耐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