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山定道是來取平常供應的東西。隻等差官拿出票子來看了,才嚇得麵如土色,舌頭伸了出來,半日還縮不進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納,不要遲誤,票上原說即日繳的,你可曾看見麼?”杜景山道:“爺們且進裏麵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納,沒得交納,也該作速計較。”杜景山道:“爺請吃酒,待在下說出道理來。”差官道:“你怎麼講?”杜景山道:“爺曉得這猩猩絨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來販賣。要一兩丈,或者還有人家藏著的,隻怕人家也不肯拿出來。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個難題目了。莫講猩猩絨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絨也沒處去尋。平時安撫老爺取長取短,還分派眾行家身上,謂之眾輕易舉。況且還是眼麵前的物件,就著一家支辦,辦量上也擔承得來。如今這個難題目,單看上了區區一個,便將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這許多。在下通常計較,有些微薄禮,取來孝順,煩在安撫老爺麵前回這樣一聲。若回得脫,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願將百金奉酬。就順不脫,也要寬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這百金,若爺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來,等爺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脫,回不脫,隻要我口內稟一聲,就是百金上腰,拚著去稟一稟,決不到生出事來。”便應承道:“這個使得,銀子也不消取出來。我一向曉得你做人是極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寫一張呈子,同著我去。濟與不濟,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寫了呈子,一齊到安撫衙門前來。
此時安撫還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稟道:“行家杜景山帶在老爺台下。”安撫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納完全麼?”差官道:“杜景山也有個下情。”便將呈子遞上去。安撫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絨,誰教你帶了行家來?你替他遞呈子,敢是得了他錢財?”忙丟下簽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著了急,顧不得性命,跪上去稟道:“行家磕老爺頭,老爺要責差官,不如責了下人。這與差官沒相幹,況且老爺取猩猩絨,又給官價,難道小人藏在家裏,不肯承應?有這樣大膽的子民麼?隻有這猩猩絨,久係禁物,老爺現大張著告示在外麵,行家奉老爺法度,那個敢私買這禁物?”安撫見他說得有理,反討個沒趣,隻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氣和對杜景山道:“這不是我老爺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貴來,取上京去。隻得要預先備下。我老爺這邊寬你的限期,毋得別項推托。”忙叫庫吏,先取三十兩銀子給與他。杜景山道:“這銀子小人決不敢領。”安撫怒道:“你不要銀子,明明說老爺白取你的了。可惡!可惡!”差官倒上去替他領了下來。杜景山見勢頭不好,曉得這件事萬難推諉,隻得上去哀告道:“老爺寬小人三個月限,往安南國收買了,回來交納。”安撫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換,朱筆批道:“限三個月交納。如過限,拿家屬比較。”杜景山隻得磕了頭,同著差官出來。正是:
不怕官來隻怕管,上天入地隨他遣。
官若說差許重說,你若說差就打板。
話說杜景山回到家中,悶悶不樂。鳳姑捧飯與他吃,他也隻做不看見。鳳姑問道:“你為著甚麼這樣愁眉不開?”杜景山道:“說來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兒得罪了胡安撫,要在我身上交納三十丈猩猩小姑絨。限我三個月,到安南去收買回來。你想眾行家安安穩穩在家裏趁銀子,偏我這等晦氣。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買了來,還扯一個直。若收買不來時,還要帶累你哩!”說罷不覺淚如雨下。鳳姑聽得,也慘然哭起來。杜景山道:“撞著這個惡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隻是我去之後,你在家小心謹慎,切不可立在店門前,惹人輕薄。你平昔原有誌氣,不消我分付得。”鳳姑道:“但願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體,隻管放心。但不知你幾時動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緊迫,隻明日便要起身。須收拾得千金去才好。還有那玉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裏,好湊禮物送安南客人的。”鳳姑道:“我替你將這玉馬係在衣帶旁邊,時常看看,隻當是奴家同行一般。”兩個這一夜淒淒切切,講說不了,少不得要被窩裏送行,愈加意親熱。總是杜景山自做親之後,一刻不離。這一次出門,就像千山萬水,要去一年兩載的光景,正是:
陽台今夜鸞膠夢,邊草明朝雁斷愁。
話說杜景山別過鳳姑,取路到安南去,饑餐渴飲,曉行暮宿,不幾時望見安南國城池,心中歡喜不盡。進得城門,又驗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曉得是廣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朵落館安歇,那裏盡是你們廣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問那館地,果然有一個大館,門前三個番字,卻一個字也不認得。進了館門,聽見裏麵客人皆是廣西聲氣。走出一兩個來,通了名姓,真是同鄉遇同鄉,說在一堆,笑在一處。安下行李,就有個值館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間客房裏安歇。杜景山便與一個老成同鄉客商議買猩猩絨。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輝,聽說要買猩猩絨,不覺駭然道:“杜客,你怎麼做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這不是在下要買,因為齎了安撫之命,不得不來。”隨即往行李內取出官票與朱春輝看。朱春輝看了道:“你這個差不是好差。當時為何不辭脫?”杜景山道:“在下當時也再三推辭,怎當安撫就是蠻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輝道:“我的熟經紀姓黎,他是黎季犛丞相之後,是個大姓。做老了經紀的。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費老客這一片盛心?”朱春輝道:“盡在異鄉就是至親骨肉,說那裏話?”兩個出了朵落館,看那國中行走的,都是樵髻剪發,全沒有中華體統。到得黎家店口,隻見店內走出一個連腮卷毛白胡子老者,見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說得不明不白,扯著朱客人,往內裏便走。杜景山隨後跟進來,要和他施禮,那老兒居然立著不動。朱春輝道:“他們這國裏,是不拘禮數的。你坐著罷。這就是黎師長了。”黎老兒又指著杜景山問道:“這是那個?”朱春輝道:“這是敝鄉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來是遠客,待俺取出茶來。”隻見那老者進去一會,手中捧著矮漆螺頂盤子,盤內盛著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輝道:“這叫做香蓋,吃了滿口冰涼,幾日口中還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們國中叫做庵羅果。因尊客身邊都帶著檳榔,不敢取奉,特將這果子當茶。”杜景山吃了幾個,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輝道:“敝鄉杜景山到貴國來取猩猩絨。為初次到這邊,找不著地頭。煩師長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麼這位客官要做這件稀罕生意?你們中國,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誘到一個猩猩,好煩難哩!”杜景山聽得,早是嚇呆了,問道:“店官,怎麼煩難?”隻見黎老者作色道:“這位客長官,好不中相與,口角這樣輕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輝賠不是道:“老師長不須見怪,敝同鄉極長厚的,他不是輕薄,因不知貴國的稱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罷了罷了!”杜景山才曉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們不曉得那猩猩的形狀,他的麵是人麵,身子卻像豬,又有些像猿。出來必同三四個做伴。敝國這邊張那猩猩的叫做捕儺。這捕儺大有手段,他曉得猩猩的來路,就在黑蠻峪口一路,設著濃酒,旁邊又張了高木屐,猩猩初見那酒,也不肯就飲,罵道:‘奴輩設計張我,要害我性命。我輩偏不吃這酒,看他甚法兒奈何我?’遂相引而去。遲了一會,又來罵一陣。罵上幾遍,當不得在那酒邊走來走去,香味直鑽進鼻頭裏,口內唾吐直流出來,對著同伴道:‘我們略嚐一嚐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齊來嚐酒。那知酒落了肚,喉嚨越發癢起來,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順著口兒隻管吃下去,吃得酕醄大醉,見了高木屐,各各歡喜,著在腳下,還一麵罵道:‘奴輩要害我,將酒灌醉我們。我們卻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兒奈何我?’眾捕儺見他醉醺醺,東倒西歪的,大笑道:‘著手了!著手了!’猛力上前一趕,那猩猩是醉後,且又著了木屐,走不上幾步,盡皆跌倒。眾捕儺上前擒住,卻不敢私自取血,報過國王,道是張著幾個猩猩了,眾捕儺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麵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國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體上猩紅,求分付見惠多少,倘若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數瓢,後來染成貨物,為你表揚名聲,我們還感激你大德,這便死得有名了。’那曉得猩猩也是極喜花盆,極好名的,遂開口許捕儺們幾瓢。取血之時,真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倘遇著一個慳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許人,後來果然一滴也取不出。這猩猩倒是言語相符,最有信行的。隻是獻些與國王,獻些與丞相,以下便不能夠得。捕儺落下的,或染西氈,或染大絨,客人買下,往中國去換貨。近來因你廣西禁過,便沒有客人去賣,捕儺取了,也隻是送與本國的官長人家。杜客長,你若要收買,除非預先到捕儺人家去定了,這也要等得輪年經載,才收得起來。若性子急的,便不能夠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