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3章 照世杯(3)(1 / 3)

阮老者道:“張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來程儀,便該領謝才是,如何反去抵觸他?”阮江蘭切齒道:“孩兒寧可沿路叫化進京,決不受這小人無義之財。”阮老者不知就裏,隻管再三埋怨。又見學裏門鬥顧亦齊,走來催促道:“眾相公俱已進京,你家相公怎麼還不動身?”阮老者道:“不瞞你說,前日在縣裏領了盤費來,又糴米買柴用去,如今向那個開口?”顧亦齊道:“不妨不妨,我有十兩銀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罷。”阮江蘭感激了幾句,別過父母,帶領焦綠,上京應試。剛剛到得應天府,次日便進頭場,果然篇篇擲地作金石,筆筆臨池散蕊花。

原來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舉業。那知天公賦他的才分寧有多少,若將一分才用在詩上,舉業內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將一分才用在畫上,舉業內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將一分才用在賓朋應酬上,舉業內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終身博不得一第,都坐這個病痛。阮江蘭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還怕甚麼廣寒宮的桂花,沒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頭折他麼?正是:

為學如務農,粒粒驗收成。

不勤則不獲,質美宜加功。

阮江蘭出場之後,看見監場禦史告示寫道:“放榜日近,生員毋得歸家。如違,拿歇家重究。”阮江蘭隻得住下,寓中閑寂不過,走到街上去散悶,撞到應天府門前,隻見搭棚掛彩,紅緞紮就一座龍門,再走進去,又見一座亭子內供著那踢鬥的魁星。兩廊排設的盡是風糖膠果,獨有一張桌子上更覺加倍擺列齊整。隻見:

顫巍巍的風糖,酷肖樓台殿閣;齊臻臻的膠果,恍如花鳥人禽。蜂蝶聞香而繞座,中心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嚐飽也。須自上方稱盛典,移來南國宴春元。

阮江蘭問那承值的軍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預先端正下鹿鳴宴。那分外齊整的是解元桌麵。阮江蘭一心羨慕,不知自己可有這樣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個有造化的吃他。早是出了神,往前一撞,搖倒了兩碗風糖,走攏兩三個軍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見官。阮江蘭慌了,情願賠還。軍健道:“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裏去買?”阮江蘭再三哀告,軍健才許他跟到下處,逼取四兩銀子。又氣又惱,一夜睡不著,略閉上睛,便夢見風糖、膠果,排在前麵,反驚得一身冷汗。歎口氣道:“別人中解元,我替他備桌麵,真是晦氣。僥幸中了還好,若是下第,何處措辦盤費回家?”翻來覆去,輾轉思量。忽聽耳根邊一派喧嚷,早有幾個漢子從被窩裏扶起來,替他穿了衣服、鞋襪,要他寫喜錢。阮江蘭此時如立在雲端裏,牙齒捉對兒的打交,渾身發顫兒的縮抖,不知是夢裏,是醒裏。看了試錄,見自家是解元,才叫一聲“慚愧”,慌忙打點去赴宴。

一走進應天府,隻見地下跪著幾個帶紅氈帽的磕頭搗蒜,隻求饒恕。阮江蘭知道是昨日扯著要賠錢的軍健,並不較論。吃宴了畢,回到寓所,同鄉的沒一個不送禮來賀。阮江蘭要塞張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門前早已豎了四根旗竿。相見父母,各各歡喜。少頃,房中走出一個標致的丫鬟來,說道:“娘娘要出來相見哩。”阮江蘭隻道是那個親戚家的,呆呆的盤問。父母道:“孩兒,你倒忘記了,當初在揚州時,可曾與一個畹娘訂終身之約麼?”阮江蘭變色道:“這話提他則甚?”父母道:“孩兒,你這件事負不得心。張少伯特送他來與你成親,豈可以一旦富貴,遂改前言?”阮江蘭指著門外罵道:“那張少伯小畜生,我決不與他幹休。孩兒昔日在揚州,與畹娘訂了同衾同穴之約,被張少伯挾富娶去,反辱罵孩兒一場。便是孩兒奮誌讀書,皆從他辱罵而起。若論畹娘也隻好算一個隨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雖然是妓家本色,隻是初時設盟設誓者何心?後來輸情服意薦他人枕席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驪黃之外結交我這窮漢?可不辜負了他那雙眼睛?如今張少伯見孩兒僥幸,便想送畹娘來贖罪。孩兒至愚不肖,決不肯收此失節之婦,以汙清白之軀。”

正說得激烈,裏麵走出畹娘來,嬌聲婉氣的說道:“阮郎,你不要錯怪了人。那張少伯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蘭背著身體笑道:“好個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你不要在夢裏罵人,待奴家細細說出原委來。昔日郎君與妾相昵,有一個姓樂的撞來,郎君曾做詩譏誚他。他銜恨不過,便在蘇州謊說郎君狎邪狼狽,仿了鄭元和的行止。張少伯信以為真,變賣田產,帶了銀子星夜趕來,為妾贖身。妾為老鴇計賺,哄到他船上,一時間要尋死覓活。誰知張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為郎君娶下的。”

阮江蘭又笑道:“既為我娶下,何不彼時就做一個現人情?”畹娘道:“這又有個話說,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隻不肯沉潛讀書,恐妾歸君子之後,未免流連房闈,便致廢棄本業。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貽害郎君了。所以當麵笑罵,總是激勵郎君一片踴躍功名的念頭。妾到他家裏,另置一間房屋安頓妾身。以弟婦相待,便是張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稱。後來聽得郎君閉關讀書,私自慶幸。見郎君取了科舉,曉得無力進京,又饋送路費。郎君乃擲之大門之外,隻得轉托顧門鬥送來。難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窮之門鬥,那得有十金資助貧士?這件事上,不該省悟麼?前日得了郎君發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緣擔子,此番才得卸肩。’如此周旋苦心,雖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無足惜,但埋沒了熱腸俠士,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跡而已。”阮江蘭汗流浹背,如大夢方醒。兩個老人家嘖嘖稱道不絕,阮江蘭才請過畹娘來,拜見公婆,又交拜了。隨即叫兩乘轎子,到張少伯家去,請他夫婦拜謝。從此兩家世世往來,竟成了異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