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一媽引了夫人小姐,步入禪堂。一媽道:“他們立在左廂,我和你走到右廂,去細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媽背後,問道:“一媽,那旁邊站的是個甚麼人,就醜到這般地步。”一媽道:“那是陪他來玩耍的。”小姐見他這般容貌,又裝出許多醜態,遂掩口而笑。北平見小姐喜笑,癡心想道:“你看他滿麵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這等的喜笑,轉令恐懼彷徨。似這等當嗔反喜的麵龐,休說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請男兒自量。勸你把裝作模樣,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單看那人,不曾看見這個厭物,所以求全責備,不覺得苛刻起來。如今看了這副嘴臉,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覺恕了許多。真個是兩物相形,好醜自見。”夫人道:“我兒,這位郎君,也看得過,就許了他罷。”小姐道:“但憑母親作主。若論儀容,須再商量。當不得那醜郎君,將他幫襯。”對著一媽道:“你對他說,全虧了那同行魍魑,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輕慢相忘。”一媽對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親口許了,快選吉日,送聘禮過去。”北平一問此話,便滿心歡喜,不覺作狂大笑。正生見他如此歡喜,背地裏替他忖想道:“賀喜他新婚的話,一張他聽了佳音,便歡喜欲狂,那時把花燭安排迎入洞房的時候,我還替他愁哩。第一愁,進門的時候驚風駭浪。第二愁拜堂的時候,肚膨氣脹。第三愁,上床的時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歡的時候,牛舂馬撞。到那時才得個心降意降。甚麼來由,造下了這般孽。”對北平道:“大爺,這下來去回打點。”北平道:“田義替我到先生那裏去,撿擇過好日期,送聘過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一媽見田北平三人去了,來對何夫人說道:“夫人我對他講過了,就選吉日,送聘過來。”何夫人道:“你對他講過了麼,如此我們回去了罷。”正是:
信步遊僧院,隨人入講堂。
親親俊雅士,方許作東床。
且說田義一日早起,梳洗已畢,說道:“自家田義,雖是賦材敏捷,秉性忠良。隻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為仆,以致青衣世襲,便豪傑無致身之日。猶幸紫陌相連,俾紀綱有見才之地。前日曾以助邊一事,從惠家主,做個尚義之民。且喜得言聽計從,竟著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為兵餉不足,特差宣撫使一員到此搜括錢糧,已曾寫下呈詞,則索往衙門走一遭。我思這十萬貲財,也非同小可,既勸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去要實實在在替朝廷做些事業,才好。萬一官侵吏匿,作了紙上的開鎖,使家主徒受虛名,邊軍不占實惠,這主錢財就隻當委之溝壑了,如何使得。來此,也是宣撫衙門,不免在廊下站立一會,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時,隻聽得內衙發點,三聲頭門鼓吹。不一時,那宣撫使坐了大堂,說道:“下官受事未久,臨蒞方新。蒙聖恩,於兵馬錢糧之外。另加一道敕書,著我搜括軍餉,接濟諸邊。我想這水早交侵之後,三空四匱之時,本等的錢糧,尚且催征不起,額外的軍餉,如何措置得來。已曾偏差員役,往各郡催提,並沒有分毫解到,好生煩悶。叫左右,有催糧的官吏轉來,速速教他進來回話。”左右都應諾了。隻見兩個差官,各捧令箭說道:“赤手回鈞旨,空拳繳令旗。錢糧無著落,常例不曾虧。”二人一直走進大堂繳令。宣撫見了,連忙問道:“你們轉來了麼,所催的錢糧,解得多少來了。”差官稟道:“大老爺,那地方官說,年歲凶荒,民窮財盡,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無解。小的們空拳白手,不敢回來。帶了一員地方官,教他自來回話。”宣撫道:“著他進來。”差官傳話出來道:“大老爺教地方官,親自進去回話。”隻見一員烏紗表衿的官長應道:“曉得了。”便道
撫字在心勞,催科計未高。
自來書下考,參罰豈能逃。
這員官長,聽得呼喚,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從角門入丹墀,走上堂上,見了宣撫,行了停參禮,站立在一旁。宣撫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該幹朝廷之事,為何把皇家的功令,視若髦弁。”地方官稟道:“當這水旱交侵之際,三空四匱之時,卑職每自催征,怎奈捱家歎苦,比戶嗟呀。”宣撫道:“本院現奉新旨,還要在本等錢糧之外,另加搜括,何況分內之糧。”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職說,若要另加搜括,隻怕青苗未舉,禍發萌芽,朝廷算小憂更大。”宣撫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間借貸,可行得去麼。”地方官搖頭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來借貸,又何不把正糧完了公家。”宣撫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辭了宣撫,出衙從容去了。宣撫道:“這事把來怎處。”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隻見一人持了狀,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狀,即上堂去了。宣撫看狀便驚訝道:“原來有個尚義之民,做漢朝卜式故事,要來輸財助邊。怎麼有這等奇事?叫他進來。”左右喚他進去,見了宣撫。宣撫問道:“你就是田萬鍾麼?”田義道:“田萬鍾是家主,小的是抱狀家屬,叫做田義。”宣撫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為何有此義舉?”田義道:“小的家主,雖是一個編戶民家,意念深憂。見邊庭空乏,軍士呼饑,主帥無法。怕的是饑軍潰敗,敵賊擾亂中華,那時節獨木難支,與其把膏腴變做滄桑,倒不如割資財輸助皇家。”宣撫道:“編氓之中,竟有這等義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這裏就要草疏上聞了。你那家主,日後不要懊悔。”田義道:“家主出於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強逼,何悔之有。隻是一件,這十萬貲財,家主也費數年蓄積,既然助與朝廷,但使貧弁不能染指,奸吏不得侵漁,使家主一點忠君愛國之心,施於有用之地。這就死而無悔了。”宣撫起身說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義,可稱草野之忠臣;就是這仆從能言,也可謂風塵之傑士。本院一麵草疏上聞,一麵發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煩你主人親解便了。你家主的義氣,實可誇獎,就是你仆從能言,更可嘉。這籌邊偉略,經國謀猷,亦非假。你起來站了講話,我豈敢把你仆來看待。你將來未必居人之下。”田義道:“請問老爺,萬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撫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對家主說,倘若邊疆報捷,海宇承平,一定要敘功請賞。不但家主身榮,就你也有好處。少不得仿前徽與文子同升故事。”田義叩謝而出。宣撫道:“吩咐封關門。今日竟有這等奇事。”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