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列下山肴海味,異果奇珍,請人龍於上坐,馮吉主陪,篾片傍坐。酒至半酣,人龍索筆,馮吉令人速備文房四寶。人龍離席前坐,取紙筆之曰:
雪月風花,賞心居首。冬春秋夏,樂事相聯。鑄岩岫而如銀,覆井欄而飾玉。飄殘柳絮,總無鳥雀銜飛;點遍棕衣,惟有漁翁下釣。徑路池邊莫辨,茶煙酒力難消。四境盡浮,泯泯卻同無地;千山已著,茫茫詎複見天。若乃穿簾誤作梅花,照室渾疑皓月。孤煙曠野,惟聞畢逋之聲;小釣斷橋,致有灞陵之興。馬鳴熟道,犬吠歸人。門外五更,朝上應愁踏凍;林中三尺,村農齊樂豐年。於是低唱淺斟,半醉銷金之帳;俳衣白麵,相邀連璧之人。用功製作山橋,嗬手推為獅象。誰能受命,更複舊寒。難加獸炭推紅,隻受鵝毛一白。亦有寒墟少酒,破屋無煙。斧凍為麋而相呼,映光辨字而讀。船窗皎潔,分布被之黃花;階破鮮妍,結茅簷之末桂。山疑西域,水比洞庭。至於耳目全虛,心魂寒曠。玉潔冰清,霜淩雪勁。寒頤冷麵,鐵膽銅肝。信是玉京瑤島客,將為鐵麵柏台臣。
寫罷,馮一連聲稱讚。篾片道:“奇才。”把酒斟在金甌道:“受冷了,快飲此杯以敵寒。”馮吉重新換席,秉燭而飲,道:“一客不煩二主,明日還求大筆,可稱其美。”人龍道:“當得效勞。”盤桓至黃昏而散。
人龍歸見彩雲道:“有偏了,馮家浼我作雪景賦,以送崇德縣尊,故此招飲,明日還要我為他書寫。”彩雲道:“惜乎,手冷些。”道罷睡了。一夜無文。
次早,方梳洗畢,夫妻二人正對麵看梅花歡笑;隻見馮吉在外頭早已窺見彩雲十分豔色,動了心火,按捺不住推開了門竟直進裏麵來。彩雲急避,人龍接見。馮吉施禮道:“昨承佳作,竟來造謝;兼請大筆,隻是鬥膽。”人龍道:“昨日厚擾,正欲登堂叩謝,又蒙辱臨,感戴不盡。”茶罷作別,馮吉扯了人龍到家。坐下吃了早飯,人龍索文房四寶,把金箋紙裁成八幅,寫成前賦,不覺未牌時分。那篾片巴不得寫完好上酒,又辦下許多肴饌。吃酒之間,馮吉看著人龍堂堂一貌,終非落魄之人;想起他渾家世間少有,此時隻該息了念頭方是忠厚長者。恰又二心三意,故後來招許多不妙之處。正是:
人情若是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
是日盡歡而散。自此,馮吉依了鳳成東之言,無日不接人龍飲酒。
過了幾日,馮吉將圍屏端正了,自己備下許多禮物送到縣裏。知縣大喜而別。歸到家中,隻是想著彩雲,眠思夢想,無計可施。恰是鳳成東又到,馮吉把心事與他商議,道:“事不宜遲,他原說年終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來?”篾片道:“員外方才說著年終二字,使我吃了一驚。寒家百無一有,荊妻啼哭,兒女淒涼,一樁若大的事又到了。”馮吉見他如此說,道:“你隻要為我圖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不必憂心。”篾片見說,笑道:“是這般畢竟要行的了。”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方可圖之。”馮吉見說,道:“就是今日。”即時喚家人道:“請了費相公同來。”
須臾接見,相見禮畢。馮吉道:“連日送錦屏與縣尊,不得接見,今日特地請兄來痛飲一番。”人龍道:“屢擾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辭歸舍,尚容盡心耳。”三人進了後麵一間書房裏,極其齊齊整整,皆是奇珍寶玩,不必言之。見旁邊掛一美人睡起圖,竟無題詠。他提筆在手,題出集唐八句,除下來放開桌上道:“鬥膽了。”詩曰:
美人南國翠蛾愁,武元衡
睡起懨懨底事羞。郭古
八字懶鉤眉鎖黛,丁瑞
雙鬟整玉搔頭,袁伯訪
香閨月冷衾綢薄,辛中
深夜風清枕簟秋。許渾
可惜春光不相見,杜甫
眼穿腸斷為牽牛。宋邑
寫罷依先掛起。二人稱賞道:“寫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為牽牛縮了郎字,何等俏麗!”篾片道:“這等分明為郎了。”寫罷,列上酒肴果品,這番吃法與前不伺,大碗送來,歪扭扯灌,灌得個人龍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搖不動。預先備了船隻,竟開後園門,著家人扶下了船,連夜搖到崇德縣。
次日早,馮吉穿了行衣,竟往縣中進狀。告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一個家人,名喚進祿,因上樓失腳活跌死的,因鳳成東設計,俱是陷他的惡計。見縣尊說了,就呈上狀詞。縣尊送出,即時出牌捉拿。差人見了馮吉,折了酒飯,送了差使的錢,竟往船中。見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隻得眾家人攙了,竟到堂上來——人龍還在夢裏,不知人事。知縣見這般光景,想到:“乘醉打人,這是常事。若昨日打死了人,緣何今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後,終不然又勸他飲酒不成?衣衫猶然在身,不像行凶光景,事有可疑。”便道:“報告鳳成東,你且外麵伺候。且把費人龍一麵收監,待他酒醒再審。”恰是打聽人役報道:“按院巡到嘉興行事,老爺即刻起身公務。”知縣聽罷,掛一麵牌在縣門首:本縣公出,凡一應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遞毋違。馮吉見了掛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篾片道:“你原為著那人做事,隻須同去停當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馮吉一千人原船複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