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珍珠舶(6)(1 / 3)

次日早起,果然帶著蒼頭,迤邐入城。隻撿那熱鬧之處,往來觀看。至倦憊時,就向人家門首借坐暫憩。如此一連七日,已是初八傍晚,秀玉倚門而望。隻見金生自言自語,徐步回來,慨然歎息道:“我好運蹇,霹空遇著那個遊方光棍,哄我走這七日,好不厭煩。明早斷不出門了。”及至次日,秀玉又力勸不已,金生隻得勉強進了湧金門。打從兵馬司前,轉出草橋門外,各處走了一遍,並沒一個相與,心下不勝氣惱。翻身入城,正一步不接一步的向鼓樓前經過,忽見一人,左手挾了錦緞四疋,右手拿著一個紫檀的方匣兒。那人走得快,金生卻慢騰騰的,眼睛看了別處。不提防劈頭一撞,左邊衣袖兜住了那人的右手,用力一扯,竟將紫檀匣兒,拂落在地。那人慌忙拾起,啟蓋一看,嚇得麵色如灰,連聲叫苦。你道匣內是什麼東西,原來是一隻雪白的玉碗,已跌做兩塊。那人一把扭住金生道:“這隻玉碗,價值二百餘金,是家老爺著我送與都院老爺的,如今被你跌碎,教我怎樣回複。性命攸關,須與你同去,見那大老爺。”當下登時簇擁了二三百人,再三勸解。那人涕淚交流,扭定不放。金生道:“我且問你,你家老爺是何處鄉紳,如今寓在哪裏?”那人道:“家主是紹興府山陰縣人,現任翰林學士,為告終養回籍,寓所就在吳山上城隍廟內。”金生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著忙,待我自去相見,決不致貽累及汝。”那人便扯了金生,同上山來。著人傳報。那翰林聽說跌碎了玉碗,勃然大怒。正欲詰究其事,遠遠的望見金生,便趨步下階,仔細一看,連忙雙手扶進,掇著一把交椅,正南擺下道:“原來就是老恩師,渴想多年,無由圖報,望乞上坐,容俟門生拜見。”金生道:“學生雖獲一第,已作方外散人,老先生你不要認錯了。”那翰林道:“老恩師曾作敝邑六年父母,不時晉謁台範,豈有認錯之理。”遂又謙遜了一會,金生坐定,從容問道:“老朽曾與兩次房考,雖有幾個賢契,俱已會過。因值三十年來,遁跡荒林,一概不敢通問隻字,今幸仁兄相會,雖則麵熟,怎奈一時間想念不起,不知尊姓貴名,是那一科高薦?望乞一一指教。”那翰林道:“門生王士標,七歲喪父,日則肩販養母,夜借鄰燭讀書,到了弱冠,業尚未成。幸遇恩師提拔,得以批首進學。其後科試到省,又蒙周濟盤費十兩,豈料僥幸之後,老師忽已掛冠遠去。曾經差人到處打聽,杳無信息。今幸獲瞻嚴範,報恩有日矣。但不知向寓何處?師母平安否?”金生道:“向寄湖濱,寒荊幸尚無恙。雖切首丘之念,恐貽竄跡之誅。所以杜門相對,作牛衣泣耳。”王翰林慘然改容道:“老師師母既無家可歸,門生有一別墅,近在負郭,願即迎請到彼,少盡一點孝思。”遂著人到莊,搬取秀玉。次早將欲起身,金生過別崔生,殷勤致謝。時崔至亦已須鬢皓然,直待金生曆敘始末,才曉得是出仕過的,一直送至江頭,灑淚而別。

且說金生一到山陰,王翰林就著人送過白金五百兩,腴田八十畝,每日到莊問候一次,或盤桓盡日而去。又因金生乏嗣,將一婢女玉蘭送為側室,甫及年餘,生下一男,最是眉清目秀。金生大喜,取名晚馨。到了三朝洗浴,忽聞報進,有一道人求見。慌忙延入看時,原來就是舊年三月間,在昭慶寺前的那個神相。金生殷殷稱謝道:“仰賴先生神術,得與敝門生相會,又幸舉下一男。既蒙賜顧,願求一相。”即令人把那晚馨抱出,相士仔細看了一會,拱手稱賀道:“令郎乃是天上麒麟,異時富貴不問可知,寧啻跨灶已耶。”金生欣然款留言宿,贈以金帛而去。

後來,晚馨十歲遊庠,十七歲即中了進士。初授荊州抽分,任滿將歸。適值金生臥疾日久,夫人秀玉深以不測為憂。忽一日,躍然起坐,呼告夫人道:“吾兒隻在今晚到家,可今具湯,為我沐浴更衣,省得兒歸,無暇及此。”夫人以為病中記憶,初不相信。既而薄暮,晚馨果以父病垂危,疾驅至家,跪向榻邊,問候已畢,金生複令近前,備囑後事,掀髯長笑而歿,時年九十三歲。其後,晚馨複丁母艱起伏,曆官至左都禦史。至今子孫猶科第不絕,號稱望族焉。

卷三

第一回石門鎮鬼附活人船

詩曰:

天下有奇事,莫如鬼與神。

陰雨每夜哭,白晝或現形。

慕德曾結草,報怨有彭生。

豈曰皆子虛,為君述異聞。

卻說鬼神之事,雖無確據,而理實有之。蓋生於陽世的為人,則死入幽冥的為鬼。雖至聖如孔仲尼,也曾說道:“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乃有迂僻之士,執著一番異論。以為人死則已體遺神散,何從有鬼。就是信鬼的,又有一等老生腐儒,以為鬼神無形與聲,那些怪誕之事,俱屬子虛烏有,未足深信。豈知無形無聲者,鬼神之常。其或當晝現形,天陰夜哭者,乃鬼神之變也。蓋因忠臣烈士之死,含冤負生,鬱勃難伸,以致附物為祟,現影報仇。或為明神,或為厲鬼,此乃理之所有,不足為異。何況惡人現報,曾有變虎變狗。吉士枉死,曾有還魂複蘇。其事載諸傳記,班班可考,不容誣也。雖然是這般說,那淺識之士,猶以為時遠事邈,漫無可據。豈料近今更有一個橫亡的鬼,既能現形,複會說話,奇奇怪怪,說來令人駭異,卻係目擊其事。就在秀州地方,西門外,離城三裏,有一小戶人家,姓楊,號喚敬山,渾家張氏,俱年五十四歲。單生一男,年甫十七。至親三口,靠著耕紡起家,買了瓦房一所,就在屋腳底下,一塊兒置產五十餘畝,備設牛車,自己耕種,隻有雇工人顧四,並一小廝名喚阿喜,相幫力作。原來那個阿喜,方九歲時,為值年荒,父母伯叔弟兄,俱患瘟疫而死。其父黃仁,欠存楊敬山的冬麥三石,所以族長做主,寫下賣契,聽憑敬山收養,作為義男。其年已是十有八歲,與隔港鄰舍顧茂生,最是話得投機。那顧茂生,與楊敬山又是中表至戚。所以茂生愛著阿喜乖巧,要將婢女海棠為配,倒是敬山不肯。豈料阿喜早晚捉空,就撐船過去,與那海棠戲狎。嚐著甜頭,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弄得一團火熱。隻恨隔著一條江水,不得十分像意。閑話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