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烏戈戈河岸吃人的野人村———阿貝貝的村中,一間肮髒黑暗的小屋裏,埃斯特本·米蘭達蹲在地上,嘴裏嚼著一塊煮得半生不熟的肉。在他的脖子上套著一枚奴隸的鐵環,連著一條有好幾英尺長的生了鏽的鐵鏈,直通到門外一根牢牢埋在地裏的樁子上。它靠近村街的進口,離阿貝貝的小屋並不太遠。
一年來,埃斯特本·米蘭達就這樣被鎖著,像一條狗。有時他爬出小屋門口他那座狗窩,到外麵去曬曬太陽。他有兩種活動,一種是堅持扮演人猿泰山———不知他從哪裏知道,他的外貌和體型很像一個叫“人猿泰山”的人,他還知道這個“人猿泰山”是位英國貴族,他可以利用這一點給自己撈取些好處。由於長期扮演,他已經像一個好演員一樣,有時深信自己就是這個人了。另一方麵,因為村子裏的巫師堅持認為他是一個水鬼,埃斯特本又得時時扮出幾分神秘的水鬼樣子。有了水鬼這個身份,巫師就要叫村民相信,與其得罪他,不如討好他為好。
正是由於村長和巫師的這種意見分歧,才使埃斯特本·米蘭達免於成為村子裏肉鍋中的美餐。村長阿貝貝想吃掉他,認為他是他的老仇人泰山(他也沒有仔細觀察過泰山,反正在他看來他們都是身材高大的白人),但是巫師卻認為這個囚徒是水鬼偽裝成的泰山,要是傷害了他災難就會降臨到村民頭上,於是他正好借此來加深村民崇拜鬼神的思想。這兩種爭論使這個外來的白人活了下來,直到最後可以證明他是個什麼為止。如果埃斯特本最終正常地死掉了,那他就是一個凡人肉胎,證明村長是正確的;要是他繼續活下去,或者神秘地失蹤了,那巫師的主張將被村民當作天神的福音接受下來。
自從埃斯特本逐漸懂得了阿貝貝村民的語言,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之後,知道他的性命距離肉鍋隻有一步之遙,他就再也不堅持自己是人猿泰山了。相反他倒時不時地露出一點暗示,以證明自己確實無疑就是一個水鬼。這麼一來,巫師高興,村民也被愚弄了。隻有村長阿貝貝例外,他是個老滑頭,他從來就不信有什麼水鬼。當然巫師也不是傻瓜,他也不信自己的鬼話,他不過是認為“水鬼”對於統治他的“教區居民”非常有利。
埃斯特本·米蘭達的另一項活動,就是時不時把玩那隻曾經被俄國人克賴斯基從泰山身邊偷走的裝滿寶石的袋子。他殺死了克賴斯基以後,這袋子就當然地落入了他的手中,這可是一袋真正能引起人貪欲的東西。據說,這曾是一個老人在寶石塔樓的地窖裏親手交給泰山的,以報答泰山在鑽石王宮裏把他從勃勒岡尼(猿語,大猩猩)淫威下解救出來的恩情。
埃斯特本·米蘭達每次總是長時間地坐在他那間光線暗淡的“狗窩”裏,異常喜悅地撫摸著、數著那些光彩的石頭。他上千次地隨便拿起一塊放在手裏掂量著,計算著它的價值,估計它在世界各地的大城裏,能給他買到多少好吃的肉食。盡管他現在住得髒兮兮的,吃著村民的髒手扔過來的一塊塊腐肉,而他卻仍然有大財主一樣的財富,而且他也確實像一個大財主一樣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在他心目中,這間幽暗的狗窩,由於有了這袋稀奇石頭的光彩照耀,變成了一間華麗的宮殿。每當他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他就趕快把這一塊塊神奇寶石連同小袋子一起收進他唯一的破短褲的褲襠裏去,然後立刻又變成了食人村裏的一個囚徒。
如今,在他被單獨禁錮了一年之後,他又有了第三種娛樂,這和巫師卡米斯的小女兒嫵娃有關。嫵娃隻有十四歲,長得很秀麗,天生有著一種好奇的性格。一年來,她一直從遠處看著這個神秘的囚犯,最後克服了對他的恐懼,終於在他到外麵曬太陽時,走到他跟前來。埃斯特本一直看著她膽小地一步步向他跟前蹭過來,對她鼓勵地微笑著。他在村民中沒有一個朋友。哪怕有一個朋友,他的生活也會安逸一些,可能離自由也更近一點。最後,嫵娃終於走到他前麵幾步遠處,停了下來。她天真裏帶有幾分粗野,但畢竟是一個女孩子。而埃斯特本·米蘭達對女孩子是頗為了解的。
“我在村長阿貝貝的村子裏都快一年啦,”他吃力地用他學來的語言遲疑地說道,“從來也沒猜到村子裏有像你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你叫什麼名字呀?”
嫵娃聽了高興起來,她大膽地笑著說:“我是嫵娃。”接著又告訴他,“我父親是巫師卡米斯。”
現在輪到埃斯特本高興了。似乎命運在冷淡了他許久之後,終於又對他仁慈起來,到底給他送來一粒經過耕耘便可以開出希望之花的種子。
“那麼,為什麼從前你不來看我?”埃斯特本問道。
“我害怕呀。”嫵娃簡單地回答道。
“為什麼?”
“我害怕……”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來。
“害怕我是一個水鬼,會傷害你是不是?”這個西班牙白人笑著問道。
“是的。”她說。
“聽著,”埃斯特本小聲說,“但是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就是一個水鬼,可是我絕不會傷害你。”
“你要是一個水鬼,為什麼還會被鐵鏈子鎖著,拴在外麵的柱子上?”嫵娃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麼不變成一條蛇啦,或別的什麼東西,設法回到河裏去?”
“你奇怪是不是?”米蘭達拖延著時間問道,以便他可以編造出一個可信的理由。
“不光是嫵娃覺得奇怪,”女孩子說,“最近好多人都這麼懷疑過。阿貝貝村長頭一個就這樣懷疑過,可是沒有人能解釋得出來。所以阿貝貝說你就是泰山,是阿貝貝和他村民的敵人。但是我父親卡米斯說你是水鬼,而且認為你要是想逃走,就會變成一條蛇,從你的脖圈裏鑽出去。村裏人都懷疑,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因此他們開始認為你根本不是什麼水鬼。”
“走近點,漂亮的小姑娘。”米蘭達悄悄地說道,“我們說的話不要讓別人聽到。我隻對你一個人說。”
小姑娘向前走了幾步,來到米蘭達蹲著的地方,向他彎過身來。
“我確實是水鬼,”埃斯特本說,“我想來就來,我想走也能走。晚上,當村裏人都睡了的時候,我就到烏戈戈河上去遊蕩,白天我就回來。我在等,看看阿貝貝村子哪些是我的朋友,哪些是敵人。我早就知道阿貝貝不是我的朋友,可是我還不知道卡米斯是不是。要是卡米斯是我的朋友,他就該拿點好吃好喝的東西來。我是在等著看,村子裏究竟有沒有一個人能放我走。要是有這麼一個人,那麼我敢說他就走運了,他的每一個願望都會得到滿足,他能長壽,任何事水鬼都會幫忙。但是聽著,嫵娃,不許把我說的話告訴任何別的人,我還得再等一等,如果阿貝貝村裏再沒有這樣的朋友,我就要回到烏戈戈河裏我的父母那裏去。同時要消滅阿貝貝村的人,讓他們一個也活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