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亞英
中國自古以來,家貧而能讀書,且有成就者,並不乏人。我何以要寫這樣一個題目呢?因為我心裏憋著一口氣。“文化大革命”時期,我作為中央下放幹部,到了四川一個小縣份上,也正因此,在那裏,我這個新中國建國初期的大學畢業生,要算文化冒尖的了,於是有幸成了被整的重點人頭。今天我再來猜想當時整我的那些人的想法,大概是認為既雲文化革命,理應從有文化的人身上開刀吧?不然,當時我隻是一般幹部,不在領導崗位上,我又是個不事張揚的人,平時並不引人注意,應該不會成為被整的對象。可是從“文革”一開始,第一批就成了重點,於是整人的那些非常手法我都領教了一個遍。一位經常找我談話的姓潘的人,多次問我一個問題:“你總說小時候家裏貧苦,家裏貧苦怎麼能讀完大學呢?光從這點看,你就不老實。”當時是非常講家庭成分的,僅此一點,似乎我就是隱瞞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成分,向黨撒謊。其實,這是個多麼想當然的概念化的推理。生活中的現實,有著多種多樣的機遇,況且,解放前的教育製度,說這種話的人也並不了解,就這樣理直氣壯地把這個當作打人的磚頭,似乎憑此就可以給人定一條罪。潘某這種觀點,似乎不僅他一個人有,還頗代表一部分人的想法。為此,我想說一說處在一個寡母帶孤女的家庭裏,我究竟是怎樣讀出書來的。
一、榜上有名喜變憂
我與一般的孩子不同,有一個清貧而孤寂的童年。我是母親的獨生女,父親又較早地病故了,很長時間家裏隻有我和母親兩個人。母親是粗識字的家庭婦女。外祖父母是旗人,辛亥革命以後,他們也斷了生活來源,而且在我小學時也雙雙病故了。所以,我的父親一死,家裏就沒有可靠的經濟收入了。幸虧母親的針線活兒很好,有人喜歡找她剪裁縫製衣服。這樣,總算有些不固定的收入。我和母親就這樣生活在古都北京。
我小學畢業是一九四一年,母親為我四處打聽考哪個中學好。當時北京的中學分三種:一種是國立的,一種是市立的,一種是私立的。據說國立的最好。私立的學校雖好,學費最高,這當然不在我家的考慮之列。最後,母親為我選了兩所學校,即市立女一中和國立師大女附中。若論離家較近,是南長街的女一中,若論師資陣容強、牌子硬,當然是師大女附中。我當時雖然不太懂事,但小小的好勝心,已使我把重點放在了師大女附中上了。
考試那天是母親送我去的,我當時渾渾沌沌,並不懂得害怕,每一門課就那麼答下來了。考完之後,母親在路上告訴我:“我幾次隔著玻璃窗看看你,你都在低頭寫,看樣子沒有慌,也沒見你東張西望。”我隻聽著,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我看你這次很難考上,跟你一起考試的都是些大姑娘,哪個不比你大呀?光自行車就擺了那麼一大片。你跟人家比,簡直是個小豆子。”我還是聽著,仍舊沒有說話。
以後就是一串等待的日子,等著發榜。女一中先發的榜,我考上了。母親問我:“你是就上女一中呢,還是等女附中發榜?”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等女附中發榜。”
女附中發榜的那天,還是母親和我一起去看的。毛筆寫在大紅紙上的榜文,就貼在校門內的牆上,不少人都在看榜。我似乎比母親眼尖,先從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馬上嚷了起來:“媽!有我,在那兒!”母親順著我的手看過去,把我的名字端詳了半天,喃喃地說:“真考上了,還不錯呢,一百多人裏,你在十多名上。”我抬頭看看媽媽,她臉上浮現出一種不常見到的微笑。
我帶著一種喜悅的心情陪媽媽步行往回走。這一段路很長,從西城的西單商場,穿過東西長安街,走到東單的裱褙胡同,等於走了一個穿城。奇怪的是,這一路上,母親竟一直沉默著,一句話也沒說,幾次我抬頭望望她,母親總是一臉嚴肅,似乎找不到一絲高興的神情。我心裏非常納悶,媽媽不是說過,小豆子可能考不上嗎?現在小豆子考上了,媽為什麼連笑容都沒有呢?真不明白!媽媽一向很嚴厲,她臉色不好時,我是不敢多嘴的。
好容易走到家,我和媽媽都累了。進屋,媽媽一下子坐在一個凳子上再沒動,我趕快給倒了一碗水,媽媽還是沒說話,她呆呆地似乎在望著什麼地方,又似乎什麼都沒看。我不知道媽媽怎麼了,又不敢問,她不像是累了,母親素來身體好,我童年時,隨母親到外祖母家去,比這個遠得多,母親都沒累成這樣子過,這次是怎麼了呢?
過了好長時間,母親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這可把我嚇壞了。母親一向堅強,很少流淚,更不用說大哭了,我手足無措,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自然更不敢多問。好一陣子,母親止住了哭,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孩子!你好好聽著,媽沒想到你會考上,如今你真考上了,若不讓你上,媽對不起你;若讓你上,媽供不起你,我看,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媽給你交上第一學期的學費,以後,你能考上前三名,能免費,你就上,不能,隻好算了。媽實在沒那個力量,孩子!看你自己吧!剛才看完榜,我已經問清楚了,前三名可以免費。”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一晚上我想了很多,記得母親常對我說,女人要端自己的飯碗,在別人下巴底下接飯吃的日子是不好過的。而我要自立,就必須讀好書,學好本領。如今考上了國立學校,不能不上。而家裏的經濟情況,確如母親所言。擺在我麵前的路隻有一條:靠自己!別無選擇。
就在這一晚,我下定了決心:咬緊牙,爭口氣,無論多苦,我必須把中學六年讀下來!多少同學仰望的國立師大女附中啊!我怎麼能放棄?
於是,我開始了漫長的、艱苦的而又是成功的六年。
二、苦,但樂在其中
既然下定了決心,我就想好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憑自己的力量苦掙著讀過這六年。母親是說一不二的,我也知道她說的是實情,她憑做針線可以養活我,但沒有力量再供我讀書,我不能再指望母親更多地幫我,我也不能奢望親朋的幫助。我家在北京本來也沒有什麼親戚,因為父親是浙江人,從小被人帶到天津,學了一門手藝後,定居在北京。從他那一代,與浙江老家已沒有什麼來往;母親是北京人,她是外祖父母的獨生女,外祖父母一過世,母親娘家也就沒人了。父親在北京雖有一些朋友,但人一不在,人情也就不在了,我不能指望誰來幫我。當時我隻有十二三歲,雖然感到過悲涼和恐懼,但同時也助長了我一種自強自立的心理,加之母親又從小給我灌輸了一種想法,她常說:“咱們女人要端自己的飯碗,不能在別人下巴底下接飯吃,否則,一輩子受氣。”這句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在這裏我似乎不應該說父親的壞話,可我確實記得父親不聲不響,很多事明明刁難母親。母親是個好強的人,從來不吵也不哭,我卻看出她很生氣。母親忍氣吞聲的印象,也使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讀好書,自立!師大女附中在北京是頗有名氣的,我不能不讀。
開始步入中學時,我首先要考慮的就是一些必要的花銷該如何節省。譬如,我住家在東城,學校卻在西城,路相當遠,同學們有的騎自行車,有的乘當時僅有的交通工具——有軌電車。而這兩樣都必須花錢。我不行,於是我決定上下學都步行。這條路線等於把北京的內城走一個東西通城,從我家住的胡同走到東單,有一段路,從東單經過東西長安街走到西單,其距離相當於走過三個城門,即從崇文門經正陽門到宣武門,然後從西單往北拐,再走兩站路,進辟才胡同,才到學校。全長十多華裏,天氣好時需一個多小時,若遇狂風雨雪天氣,則需將近兩個小時。六年中,我絕大部分是這樣走過來的,一天兩趟。冬季,往往是天沒亮出門,回來時天已黑了。北京當時路況不好,下雨時胡同裏都是泥濘,雪後凍成冰,像鏡子一樣滑,跌跤是常有的事。
第二件事就是教科書必須自己買。母親幫我打聽到,東四牌樓隆福寺的廢舊書攤上,有賣舊教科書的。於是我就到那兒去搜尋,買一兩本容易,要湊夠所需的一整套,卻需費些功夫。後來聽說東安市場也有賣的,我也去找過。總之,每次都像沙裏淘金一樣,好不容易才湊足我需要的一套。這樣雖費時費力,但算下來,比買一套新書能便宜三分之二或者還多些。好在當時的教科書都是教育總署編的,一用就是多少年,不像現在這樣,在短時間內,內容就有所改變。
從節流又想到了開源。入學之後不久,我就從同學處學會了織毛線,有的同學手裏還有織毛衣的書,裏麵可以學到一些花樣和各種衣物的打法,如何收針放針等等。我慢慢練習,也感到很有興趣,當時有一種很流行又比較講究的花樣,叫“鳳尾形”,十八針一個花,我也學會了。到初中二年級時,我已能打成件的東西了。母親在攬針線活時,也順便給我攬一些毛線活,我也能掙些錢了。這種收入並不固定,時多時少,時有時無,收入較多時,我不但可以買些紙筆,有時甚至能買一個月的電車月票,或貼補一些家用。教務處管登記購買月票的郭勁甫老師有時問我:“你為什麼不月月都買月票呢?”我隻笑笑,不作任何解釋。
為了達到母親的要求,順利地把中學六年讀下來,光考慮在經濟上開源節流是遠遠不夠的,要取得優異成績,我必須比一般同學更加努力,嚴格要求自己,加倍刻苦才行。在學習上我給自己立了些規矩,也想了些辦法。例如有一句我自己才懂的話,那就是“當天的飯當天吃完,絕不帶賬”。意思是說老師當天教的功課,一定要當天認真回顧一下,是否當真懂了,若有一點不理解或吃不透的地方,不要含糊過去,當天或第二天問老師,力求弄明白為止。凡是該熟記或該背下來的地方,也一定當天記完、背完,絕不能等到考試前再一起複習,那樣做既吃力,效果又不好。當天的功課當天複習,趁熱打鐵,數量不多,效果又好。過一段時間,譬如一個星期(那時興月考,每月都考一次),再回過頭來複習一遍。我堅持這樣做,沒過多久就嚐到了甜頭,以後我就一直堅持這個自律規則,“當天的飯當天吃完”。最要緊的是堅持,不許自己找任何理由鬆懈。
另外,課前的預習也很重要,但我並不是所有的課都做預習,史、地、數、理、化等我不大預習,但國文(那時古文的份量很重,整本都是古文)和英文兩門課一定預習。國文是先對照著注解把課文看了,然後再注意聽講,這樣,自己原來理解得不對的地方,清楚明白地得到了糾正,原先不明白的地方,由於事先有準備因而更加注意聽。英文則是自己先查生詞,有準備地聽課,首先注意自己的讀音是否有不準確的地方,及時糾正;其次,要注意老師講的文法。英文和中文不同,往往每個生詞都查完了,一個句子還是不能懂,原因大多出在文法上。有時也因為英文詞彙的一詞多義,我們用的大多是非常小的詞典,包含不了很多的解釋,等老師講完了,就知道毛病出在哪個單詞上了。總之,認真預習給了我很多好處。
後來,我很快發現,上下學路上的時間並不短,應該很好地利用起來。早晨上學的時間,往往做不了什麼,因為我要忙匆匆地趕路,唯恐遲到;而下午放學的時間,我就從容了,可以沿著東西長安街緩緩地走,該背誦的東西,常常在路上就背完了,回到家隻做需要伏案的功課。這樣,我很輕鬆,不像現在的中學生那樣,做功課要趕到半夜,疲於奔命。
東西長安街這條路,六年來是我走熟了的,尤其是天安門前那一段,可以說非常美,非常詩意,從中山公園到太廟門口,金水橋前,一大片綠蔭,都是一株銀杏,一株夜合歡,相間而植。銀杏都是數百年的老樹了,樹幹高,樹冠大,葉子像一把把小綠扇子,迎風搖曳著;夜合歡葉子像羽毛,開花時是一簇簇粉紅色的穗子,柔媚而嬌美,與旁邊高大的銀杏樹相襯,真是剛柔相濟,相得益彰。這片樹林甚至沿著馬路的北邊穿過三座門直伸到霞公府。過了王府井南口到東單又是一片另外的小樹林,樹種雖不再是銀杏和夜合歡,但仍是綠蔭匝地。每逢走到這裏,我往往放慢了腳步,那些參天的大樹像是我的保護傘,保護我免受車輛的衝撞。所以,有很多美麗的詩、詞、古文,也包括別的理科公式、定理,我都是在這裏背誦的。每逢秋季,銀杏葉變黃,落滿地麵,像一把把小金扇子,我常常找周正的揀起來,回家用毛筆題一些詩詞斷句,作書簽用,或送給同學。解放後,由於拓寬馬路,天安門前這些樹早被砍伐了,但它們美麗詩意的身影,至今我仍常常帶著感謝的心情回憶起它們。
在記憶和背誦方麵,我想過一些辦法,也積累過一些經驗,我覺得凡是理解了的東西就更容易記住,但有些內容不能靠理解,而隻能死背的,我自己就想一些讓它好背的辦法。這裏我舉兩個例子,例如兩漢帝王的順序,我就在老師的指點下把它編成七個字一句,而且押韻,類似順口溜的東西:“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孺子篡,漢光明章和殤安,順衝質帝桓靈獻。”為了方便,中間略掉了西漢的呂後和東漢隻有一年的漢少帝劉辯,隻需記住這兩個人在誰之前,誰之後就行了。這樣,比一帝一帝地背帝號要容易得多。再例如對古文唐宋八大家,我也是用類似的辦法,不是一個人一個人地背名字,而是把它濃縮成一句話“韓柳歐三蘇曾王”,考試時再把名字添上去就成了。總之,我自己在學習上想了很多辦法,大體與此相類。我感到一個人對一件事,隻要心向往之了,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有了鑽頭覓縫的精神”,總會想方設法達到目的的。
隨著年級的增長,我背的東西也多起來。不但文科的課程我都背,就是理科的功課,我也多采背的辦法。化學的分子量、分子式,物理的公式,這都不用說了。就是數學的例題和習題,我也喜歡背下來。到考試時,我幾乎不用怎麼思考就答完了。當然那時的考試,也不像現在這樣,老師喜歡出些偏題和怪題考學生。當時,無論什麼課,老師也隻是出五到十個大題,實行百分製。所以,我這種學習方法到了後來,背誦量也越來越大。學三角時,我甚至連對數表也背。當然這也和我家窮有關。因為那時不少同學,都去買專門的對數表用。我卻不行,隻能把書後附的那幾頁背下來。不過,我也發現,我的記憶力,因為背的東西多,記憶能力也有很大的提高。而且後來,就是上學的路上,盡管我要趕路,可是我還是把頭一天背過的東西,在這時拿來再複習一下。有時我邊走邊背,這種背誦像是給我匆匆腳步的一種音樂伴奏,使我不知不覺中,走過東單、走過三座門、走過東西長安街、走過天安門、走過西單,輕鬆快樂地走到我的學校。雖然背數學題不是個值得提倡的方法,但確實能鍛煉並提高記憶能力,當我背完了數、理、化,再背國文、史、地時,就像走完了山路再走平地一樣了。
盡管我平時堅持做到了“當天的飯當天吃完”,但是在大考前還是要做一次總複習。當時我家住的是大雜院,無法找個安靜的地方,家裏又隻住一間房,加之母親還要聽收音機。她最喜歡聽三種評書,連闊如的“東漢”,王傑魁的“包公案”,趙英坡的“聊齋”,每次播放必聽,我當然不敢攔阻她。現在的獨生子女在家裏都是小太陽小公主,可以說一不二的,大人都圍著他們轉,我那時候不行。雖然我也是獨生女,但受的是傳統教育,小孩絕不能幹涉大人做什麼或別做什麼。為了溫課我必須躲出去,那時中南海還是個普通的公園,並不是政要的禁臠,和其他公眾場所沒什麼兩樣,隻要買了門票就可以進去。那時的門票和現在比,可說出奇的便宜。中南海裏的流水音和萬字廊非常清靜,我常到那裏去溫書。帶點幹糧和一瓶水充當午飯,早晨進去到下午才回家。中南海之外,太廟也是我常去的地方,這裏是皇家祭祖之處,有很多鬆林,沒有多少遊人,也是溫課的好地方。太廟解放後叫勞動人民文化宮了,就在天安門之東,與中山公園相對稱的地方。這兩處公園是我溫課常去的地方,我至今常用留戀的心情回憶起它們。
當然,我學的所有課程中,也有我學得不好的,這就是體育課。那時我在全班同學中,個子比較矮。一到分組打球,同學都不大喜歡要我,而且我大多時間都接不到球,反倒是球打我的時候多。體育老師又有個習慣,就是上了課一數人數分了組,她就走了,到下課時她才回來。所以,很多時候她走我也就走了,回到教室去做我的功課去,到快下課時再趕回操場。直到有一次考試打籃球,好容易一個球落到我的手裏,我高興極了,抱起球來就跑,別的同學都停下來看著我,我跑到籃下,一投竟中了。我心裏得意得不得了。可是老師臉都紅了,一吹哨子氣哼哼地說:“不算!”到下課時,老師集合起全班同學站好隊說:“孫亞英出列!告訴你,要不是看你別的功課好,體育課給你六十分是照顧你!入列!”下了課別的同學才告訴我,我連籃球規則也不懂。那叫“猴兒腚”(當時籃球的規則術語都用英文,“猴兒腚”就是HOLDING持球走的意思),是犯規的。不過從那時以後,我總爭取體育考試能達到七十分就行,免得太拉我的總分了。其他的非主課,如音樂、美術、勞作等課,我努力點兒還是能得到九十多分,唯獨體育,確是怎麼努力也不行的。
由於家貧,還有一些事是我不能和同學比的。記得在初中時,同學們在課餘時間,大談她們讀的有趣的課外書,如福爾摩斯、亞森羅頻、人猿泰山,還有《飄》等。聽她們談得津津有味,熱火朝天,我心裏也很饞,也很想借來看。可是我知道這些書都是大部頭,要讀須費很多時間,我不得不努力控製住自己,想想母親的話,我必須把自己的精力,專注在課本上。母親已把我逼上梁山了,為了爭取能上學,我必須爭分,連小數點後麵的分也要爭,因為與名次有關啊!所以我不能看大部頭的閑書。應該說,這樣的自製力,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還是不容易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女附中都是走讀生,沒有住校的,家住得遠的同學,都帶一頓中午飯,家境好的同學,多帶一些好吃的。中午,教室裏常彌漫著一種飯菜的香味。我當時十幾歲,正是長身體又胃口好的時候,同學們飯盒裏的香味,十分影響我,而我帶的常常是小米麵絲糕或玉米麵窩頭,再加一塊大鹽蘿卜鹹菜。為了避開香味的誘惑,我常常躲出去吃。有時夏天天最熱的時候,我帶的幹糧都捂餿了,一掰開會拉絲,但為了支持到放學,還要走回家,也必須湊和著吃。這些事,有時讓我心裏也有點難過,不過,一想到以我那個家庭,能取得讀書的資格,自己也能爭取到好成績,也就心平氣和,無可抱怨了。
中學的六年,我大致就是這樣過來的,其中有苦也有樂,就因為這樣緊緊抓住一個目標,苦掙苦掖,一直名列前茅,以致初中升高中,高中入大學,我獲得了兩次免考保送的資格,這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樂。
三、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如果說我開始入中學時,奮發讀書的動力還僅僅是母親的一句話——“女人必須端自己的飯碗”,到了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情況就有變化了。有一門功課,以它獨有的魅力,像磁石一般地吸引了我。那就是國文課,後來被稱作語文的。
初一初二的國文課本上,還沒有多少文言文,據我記得的有《荔枝圖序》《李龍眠畫羅漢記》《項脊軒誌》《病梅館記》《範縣署中寄弟墨書》等,我隻感到它文筆的簡練。這些文章還沒有從文采上多麼吸引我。當時有些白話文倒觸動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到了一種文學意境的美,如冰心的《寄小讀者》,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還有俞平伯和朱自清兩個人的同名文章《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這些文章有的讓我感受到了一種人情心靈上的美,有的讓我感受到了一種自然景色的美,有的甚至情景交融,使我反複玩味,似乎從中得到了一種享受。在我的生活裏,好像開啟了一個寶盒一樣,給我增添了快樂,又像小孩初嚐到了美食,促使我貪饞地尋覓。
正好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一位朋友,是與我對門而居的鄰居。她叫朱景暉,是私立慕真女中的學生,班級比我高,恰好也是國文課的愛好者。於是我們課餘之暇往來就多了起來。她家境比我好,住獨門獨院,家裏藏書也多。在假日裏,我常從她家裏借書來讀,或爽快到她家去看書。這一時期除了讀到更多的冰心的作品外,還發現了兩位另外的女作家,就是廬隱和石評梅,我讀了她們的《寄海濱故人》和《象牙戒指》。這些作品似乎給我推開了另一扇門,作品中所涵蘊的鄉愁,和人與人之間柔婉細膩的感情,讓我領略了另一種不同的人生況味。這些對我都很新鮮,像芳香開竅的東西一樣,開啟我的心智。這時我開始作讀書摘錄了,凡遇到我喜歡的篇章段落,就用一個本子抄下來,經常看看,像屬於我的一個藏心愛玩具的角落,裏麵鎖著我的快樂和享受。
現在,我當年那些手抄本當然早已不在了,時間已過了六十多年,我又因工作調動,輾轉了幾個省,很多東西都丟失了。但冰心的一首小詩,因為當時讀時印象太深刻了,至今還在我記憶中。她說:
躲開相思,披起裘兒,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
枯枝在雪地上,又縱橫地寫滿了相思。
這首詩我曾仔細玩味,覺得它與我抄過的李清照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有異曲同工之妙。二者都簡練而準確地表達了一種感受,就是人的某種感情是逃避不開的。我在閱讀中這樣反複玩味、琢磨,漸漸地,別人的表達抒發的方法,不知不覺中,居然也能移用到我的筆下了。
當一個人在知識和性格成長的過程中,能遇到良師益友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朱景暉之外,這兩年中我還遇到了一位好老師,那就是初一初二教我國文課的黃先生(先生名淑環)。按照當時的習慣,不論男女老師,一律稱先生。黃先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老師,和藹可親,講課總是輕言細語,並不嚴厲,比我們隻大十幾歲,與其說是師長,不如說更像大姐姐。當時她還沒成家,就住在學校後院的宿舍裏,所以有時同學們也到她屋裏去玩。有一次在閑談中,我跟她談到了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告訴她,小學四年級練小字時,用的帖是《長恨歌》,開始寫時我注意力全在字上,沒注意內容,後來日子久了,無意中發現,好像七個字是一句,還押韻的。再逐日練下去,才朦朦朧朧地懂得,內容似乎是寫一個美麗動人的生離死別的故事。當時隻是生吞活剝,囫圇吞棗,談不上理解。黃先生聽了,說:“你的感覺是對的,那是一首著名的唐詩,作者是白居易,在中國古代的長篇敘事詩裏,也是有名的。你從小受到了它的薰陶,很好。”接著她就把全詩逐字逐句給我講了,講得很細,不但講了全篇的意思,還講了詩的意境,甚至給我講了詩中的對仗,如“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梨園子弟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等等。自從我完全懂了之後,就把這首詩熟背了。可以說中國古典文學中,給我的啟蒙之作,就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還有一件事,使我和黃先生師生之間,更加深了一層了解和印象。有一次作文課,黃先生出了個“春寒”的題目,班上大多數同學都是從自然景物上取材的,唯獨我另辟蹊徑,以春寒作比喻,選取了較特別的內容。我寫了一個女孩子,和繼母無論如何處不好關係,繼母生了一個小男孩,她和弟弟在家裏的處境,相距懸殊,遠不能比,使她經常傷心地偷看亡母的照片。在幻覺中亡母似乎對她說:“孩子!媽永遠愛你。”我在篇後的結語是:“應該溫暖的春天而不暖,應該慈愛的母親而無愛,這是什麼道理呢?”算是點題。這篇作文似乎對黃先生是一個震動,有點出乎她的意外。她在發作文時,向全班同學讀了我這篇作文,講解了該如何審題,如何從文學的角度窄題寬作等等。其實這篇文章的內容,並不是我自己的生活,而是我女友朱景暉的。她母親是繼母,她並沒有對我訴說過什麼,我常到她家去,觀察到了一些事,因而在我心裏有感覺、有印象,於是遇到“春寒”這個題目時,很自然地就產生了聯想。這件事也使我悟到,要讓筆底下能寫得好,隨時隨地要注意觀察和思考,平時積累素材,非常重要。通過這件事之後,黃先生更喜歡在課外多教我些東西了。
黃先生有一次主動要教我唱《牡丹亭》中“驚夢”一折中的兩段,我才知道黃先生會唱昆曲。她教我的兩段是“步步嬌”和“皂羅袍”。我至今還依稀記得這兩段的唱詞是:“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黃先生在教我這兩段唱詞的同時,也教了我中國古樂用的工尺譜,可惜我都沒有記牢,至今隻記得有“上、工、尺、四”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