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上學的時候,同學給我起過很多外號,例如“鬼臉”、“陰陽臉”、“半邊臉”,因為我的左臉從眉骨以下一直到下巴那兒,被一大片胎記印滿了。夏天,胎記是紫紅色的,到了冬天,寒冷讓它變成深紫色,還泛著一點灰青色。我的左眼也隱沒在這片陰雲裏頭了。我的右臉卻是潔白的,連一顆痣也沒有。從小時候起,我就習慣在鏡子前麵側過身,長久地打量我的右臉。我發現我的右臉算是漂亮的。但當我一不小心轉頭,看到那張界限分明的臉,我會感到我就像拚湊在一起的兩個人。

大概是因為有這樣一張臉,我總希望躲到昏暗的、缺乏光線的地方。每次分班,我都搶先坐到倒數第二排靠牆的那個角落裏,但最後老師總會把我調到前三排。我把書在課桌上高高的摞起來,想要把臉藏在書的後麵,但老師要求我把書擺進桌鬥裏,不要影響後麵同學的視線。於是,我的臉還是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不知道為什麼,避開光線是那麼困難。我隻能盼著冬天到來,雖然寒氣會讓我的左臉變得更恐怖,但我卻可以係上一條圍巾,僅僅露出一雙眼睛。至少,我的額頭不是雙色的。

我害怕上學,因為總是有太多人注視你,他們的目光好奇、厭惡、輕蔑或帶著恐懼。小學時,那些男孩子會大喊你的外號、哄笑你、欺負你;到了中學,他們會在你周圍發出低聲的竊笑和私語。我總是神經質地猜測別人發笑、低聲說話是否都與我有關,我試圖躲藏、逃跑,每時每刻都焦躁地等著放學回家……因此,我沒有像姐姐一樣考上大學。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就輟學了。

爸媽老是安慰我說,看習慣了就不覺得難看了。對他們來說也許是這樣的,我是他們的孩子,誰會嫌棄自己的孩子醜陋呢?可我知道,我自己永遠也不能習慣,因為別人不會習慣。當我成了一家煙酒商店的售貨員,畏縮地坐在或站在櫃台後麵的陰影中時,我會看到那些走進來的顧客突然看見我時有多麼驚訝。隨後,他們會把目光小心翼翼地轉開,不再看我,似乎看見我是一種罪過。

也許隻有姐姐理解我,因為我們讀同一所學校,她比我高兩個年級,她知道在學校裏發生過什麼,知道那些小男孩兒怎麼一邊喊著我的外號,一邊用皮筋朝我身上彈紙球。姐姐很漂亮,在學校裏老師總是讓她演節目、參加演講比賽。我都不敢告訴別人那是我姐姐,除非人家主動問起。我擔心別人會以為我撒謊,因為這看上去難以置信。有一次,我出神地看著姐姐在鏡子前麵試穿她的新裙子,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沒有那個遮住左臉的色塊,我簡直就和姐姐長得一樣漂亮。但我馬上羞愧了。這時,姐姐仿佛知道了我正想象的東西,她突然轉過頭對我說:“妹妹,等我將來掙了錢,我幫你看臉。”於是,我第一次得知,我臉上的顏色竟是可以被“看”好的,我並不是非得這樣過一輩子。這樣的承諾,姐姐後來又提起過兩次。

但上了大學以後,她就不再提起了。她明確地表示:改變是沒有必要的,在她回家的短暫時間裏,她總是鼓勵我要樹立信心,她告訴我說我的五官其實很漂亮,因此不應該隻看到自己的缺陷,而不理會優點。她告訴我:“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自信。”的確,我發現她比以前漂亮多了,這大概就是因為她所說的“自信”吧,而且她還學了那麼多聽上去悅耳、響亮的道理。但像我這樣一個隻想隱藏自己的人,一個半邊臉被色塊塗抹得令人恐懼的人,怎樣能得到她所說的“自信”呢?我一點兒也不責怪她,但我知道我根本達不到她的要求。我們早已不在同一個學校了,也不在同一個城市,她離我越來越遠。

就這樣,我在那個煙酒商店裏打發著日子,但心裏一直懷著一個模模糊糊的、不安定的希望:覺得自己不是這麼醜陋,覺得有一天臉上的色塊會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樣變淺、消失,甚至,我也可能會是美麗的。我想不到什麼確切的辦法,隻能拚命地攢錢,我覺得不管是什麼辦法,就像看病一樣,總會需要錢。除了交給爸媽的生活費,我幾乎把所有的錢都存起來。我還寫信給姐姐,讓她把不穿的舊衣服寄給我,這樣我就可以省下買衣服的錢。爸媽說,喜歡省錢、存錢也不錯,也是個愛好,總算有點兒目標。他們說得對,不然我還能有什麼愛好和目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