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網>武俠小說>幻真緣>網站首頁武俠小說小說推薦排行榜武俠作者武俠文章第三章英雄無淚
這一日尚瑞生又被幾人牽了來,敲不上五下,便受杖罰。那撞鍾僧實在看不過去,待幾人去遠了,走過來道:“你也是真沒悟性,這些天怎連門徑都沒摸到?這敲鍾可是大有學問的!首先力度上要有輕重緩急之分,韻律上要有抑揚頓挫之講。再則手法有逼、捫、敲、擊、叩、捶、打、槌、撞等九品,每一品各有說道……”
尚瑞生忍著氣道:“大師好意我心領了。這勞什子我學不會!讓他們再打幾日,也算我還了恩情。”那撞鍾僧不理,仍繼續道:“天底下的寺院,捫鍾的法子都是不同的:寒山寺的鍾聲,均勻緩擊,平穩中寓莊嚴,那裏麵原藏著律宗的心法。再說大都裏大金覺寺的鍾聲,秘訣是‘緊十八,緩十八,六遍湊成一百八’,合密宗‘大洗脈經’一百零八竅通開。變化最多的是杭州靈隱寺的鍾聲,‘前七擊,後七擊,中間十八徐徐發,更兼臨後擊三下,三度共成一百八’。說來咱少林的鍾聲最簡單,‘前發三十六,中擊三十六,後擊三十六,共成一百八’,內含波濤,浪浪相疊,發四季之音。你隻要知道這個竅門,便好做來,但關鍵還是要佛根深正。”
尚瑞生直聽得頭大如鬥,苦笑道:“敲鍾比殺人還難,我這回算是知道了!”撞鍾僧道:“其實你隻敲了這幾天,老衲已聽出裏麵大有雄烈之聲。你本就是入世翻筋鬥的人,說這些也都沒用,倒是老衲糊塗了。”
正說間,忽見幾個和尚又走回來,個個神情古怪。那矮個僧大聲道:“戒律院眾位長老說了:你捫鍾亂法,不是釋子根苗,不配在客室居住!快跟我們走,給你另找個去處!”連拉帶拽,押著他向西走來,忽見前麵有座殿宇,遠望規模不大,甚為敝舊。
幾人來到殿外,隻見丹墀破敗,梁柱腐爛,幾隻小雀離巢驚飛。那矮個僧道:“你既來掛單,這神殿才是修心之所。人家真修行的人,來後已在廚中作務十年,閑了就閉目打坐,那才是要得果位的。你多學著點,把在外的野性兒都收了吧!”一言未了,另幾人都笑了起來。尚瑞生正聽得莫名其妙,一僧已開了殿門,將他用力一推,隨即把門關了。
尚瑞生眼內一片黑暗,原來此殿雖破,光線卻不易射入。過了半晌,他才適應過來,凝神看時,不由大吃一驚。隻見殿內三麵都是神像,正座上不供佛菩薩,卻盡是泥塑的受難眾生,千手萬足伸天抓地,各露慘號掙紮之狀,形象逼真恐怖,一望驚魂。
東麵神座上,卻立著阿修羅王,奮臂獰容,周身戾氣飛騰,似要攪亂佛國塵世。西麵正對著阿修羅王的,乃是帝釋神的高大泥龕,同樣猙獰可怖,姿態怪異。二者橫眉冷對,身後各站了無數略小的夜叉、龍精、神婆、鬼畜,皆是張牙舞爪。殿內恍如戰場一般,血腥氣似已撲麵而來,激鬥聲亦隱約可聞。尚瑞生雖不知眾神為誰、所鬥何因,但孤身立此黑暗恐怖之所,也不由驚魂出竅,許久不能複常。
實則此神殿所供,本佛家八部天龍之群,也即傳說中八種神道精怪。其中以帝釋神與阿修羅王居首,兩者終日廝殺不休,狀極慘烈,後世遂以修羅戰場,喻血腥殺戮之地。此八種神道精怪,原在佛家地位甚低,故少林雖立其殿,卻僻在一隅,少有人來。
尚瑞生驚魂略定,不禁暗暗惱火:“即便我是匪類,你們借著敲鍾的由頭,每日打一頓也就罷了,卻如何將我弄到這鬼地方來?”氣惱之下,對此殿更生厭憎,怒目望去,忽發現帝釋像的身後,還坐了一尊怪神。此神頭生一角,貌陋而安詳,裸背跣足,肌肉粗壯,手拿一件不知名的樂器,正在用心吹奏,與殿內氣氛顯得極不和諧。
尚瑞生細看之下,猝見此像左腿已斷,不由一呆:“莫非那落座的神像,便是這一尊?可它前麵有神像擋著,又怎會掉下來?這毛神究竟是誰呢?”他卻忘了那小沙彌曾經說過,此像即是緊那羅王。
轉念又想:“世間真有這等怪事?難道我一入寺,這醜神便掉了下來?此事絕不可能!一定是眾僧做的把戲,千方百計,不過誣我非良!”想到佛門弟子貌善心凶,其偽可憎,不覺大生鄙意。
忽聽殿外腳步聲響,一人踏雪而來,低叫道:“師兄,你在裏麵麼?”尚瑞生心頭一暖,卻不回答。那人又喚了一聲,推門走了進來,正是法勝。尚瑞生垂頭而坐,也不看他。法勝手裏拿了幾個饅頭,遞過來道:“師兄,你別怪我幾日沒來看你,監寺大師看得太緊,戒律院的長老更不讓我動彈。我知你挨了幾頓打,其實沒事的。信德師叔說你筋骨已不同了,板子傷不到哪兒去,就是不能運勁相抗,否則會毀了筋脈。千萬記住了!”尚瑞生杖傷愈發疼起來,不由哼了一聲。法勝似不敢逗留,說道:“師兄好歹忍過一月。我倒盼這一月過得慢些,你不走才好呢!”說罷握了握他手,慌慌地出殿去了。
待吃下幾個饅頭,又昏睡了一覺,殿內已越來越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殿門“呀”地一聲開了,一人腳底無聲,走了進來。尚瑞生借外麵微光射入,斜眼瞥去,隻見來人赤足裸背,下麵隻穿了一條薄褲,周身骨瘦如柴,肌肉盡已萎縮,一張臉皺紋如刻,蒼老非常,年紀大得無法猜測。
此人手裏拿了根燒火棍,進來後便放在門旁,隨即關上殿門,走到西側神像前坐下,合眸定息,就此一動不動。尚瑞生細觀其貌,覺得微微有些怪異,但究竟怪在何處,一時卻看不明白。
孰料那老僧坐了片刻,忽然抖了起來,煩躁而起,自褲兜內掏出火刀,點燃了火絨,顫抖著舉過頭頂,向神座上照去。目光卻落在端坐奏樂的緊那羅王身上,一隻手摸著斷腿處的裂縫,神色變幻不定,許久才發出一聲歎息。這一歎似是傷感,又似迷惑,瘦弱的身軀不住地發抖,也不知是冷是怕。直待火絨熄滅,猶呆呆地立在神像前,轉而失魂落魄,萎頓在地。細細看來,忽覺他臉上皺紋愈深,好像又蒼老了許多。
那老僧坐了多時,才感覺殿內有人。睜目搜尋,目光一亮即收,又合上眼簾。突然間身子一震,忽聽西麵神座上一聲輕響。那老僧如聞驚雷,猛跳起點了火絨,又向泥塑看去。這一回看罷,惶惑中卻帶了極大的恐懼,驟然向尚瑞生瞅來。一瞬間,目光竟在人、像之間移轉了數次,倉皇失措。驀地裏縮下身去,坐回原位,合掌於胸,再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