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法終究是走了出來,從一個愛新覺羅家的好皇帝,大清的好皇帝,一步一步地變成華夏五千年來的好皇帝。
弘星放好對講機,接過來李光地捧過來的茶水用一口,眉眼彎彎地笑。
李光地發現皇上心情好,也不由地笑。
放下茶盞,須發全白的李光地笑著笑著,笑不出來:“……皇上,延平郡王鄭家人,不適合進宮。”
“……?”
“鄭家發家,是靠走私,大建私人港口。鄭家的鄭芝龍,乃是海盜出身,迎娶當時的日本女子,聯合日本諸侯,在海上偷賣貨物……到明末,受到招安,受到重用……投降大清……是為貳臣。
其子鄭成功,收複小琉球是英雄……”
弘星略思考,從善如流地點頭:“鄭芝龍是海盜出身,沒有名譽,其作為,為世人所恥。鄭成功是英雄,身為大明和日本的混血卻一心忠誠,大清朝廷自當厚待英雄和忠臣的後代,豈可要其入宮?
看似一個最好的選擇,可隻要世人反口一句‘鄭家賣女求榮’‘朝廷強搶英雄後人入宮’……鄭家和朝廷都百口莫辯……”
李光地歎氣:“皇上聖明。”
弘星定定地看著這位老臣:“弘星不知道這是不是聖明。”
“李光地,所有我們目前所說的事情,都隻是一個標簽,海盜、商人、海上走私貿易的首領,投降大清的貳臣……
鄭芝龍是一個人,一個很勤奮很聰明的人,在明末禁海的環境下,在東南沿海私家港口林立的情況下……做出自己的種種選擇的人。”
“人不是一個標簽,不是一個符號。明末、清初的兩段曆史,瑪法從來不說,你們也不說,你們都用各種行動告訴弘星,既然已經過去了,那就過去吧。
可是他們是人,活生生的人,他們於亂世中求生,求財的,求義的、求名的……”
“這些日子,弘星一直在思考,我們能否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一個客觀的,不是假想中的,不是造謠、抹黑、討伐、威脅等等陰謀論,也不是隨波逐流的混淆視聽、製造分裂。
我們隻看客觀事實,站起來,目光抬起來,脫離自己屁股下那把椅子……”
李光地胡子亂顫,嘴唇顫唞。少年天下的目光輕輕地落在李光地的心口上,李光地老邁的心又是一顫。
“……皇上,說得對。好像我們都沒有安全感,我們都以自己的立場和身份說話,都以為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都在痛恨偏見,又隨時化身偏見,製造偏見。我們不敢正視事實,隻能對著自己人互相批判,可憐巴巴地在文字的夾縫裏,在道德的犄角旮旯裏顧影自憐……我們是真的沉迷於此……”
“皇上,那段曆史中的人,苦,很苦。”
李光地昏暗的眼睛裏有淚光閃動,那段曆史,他沒有經曆過,他出生的兩年後,大清入關,定鼎中原。可他經曆清初的一切,他在三藩戰亂中掙紮……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段曆史埋在記憶裏永不記起。
他害怕失去目前的一切美好。
“臣有時候夜裏醒來,不敢相信現在的一切是真的,生怕這都是一場夢。
我們,所有心裏裝著家國天下的漢家人,為了‘正義’,為了‘道德淨化’,為了……而戰鬥,沉迷在想入非非的高尚感情裏……臣知道,這很可笑。”
弘星麵色嚴肅:“這不可笑。
弘星理解。
弘星也曾經一度絕望過,用一種批判式的目光看著天下萬民,如今弘星想明白了,但弘星不認為自己可笑,這是認知自己的必要過程,也是接受醜陋,承認缺陷的必要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