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比翼
嘩啦!
一盆冷水潑麵而來,刺激著昏沉的意識逐漸蘇醒,於默再度睜開了眼,入目竟是蛇般妖舞的火光!
澆了油的火盆擱在這個陰暗的密室中,燃燒的火光映照著四麵斑駁牆壁上掛的刑具鐐銬,烙鐵燒紅在火盆裏,老虎凳橫在中間,滾釘板豎在牆角,兩個手持刺鉤鐵鞭的衙役站在反鎖了的門兩側——這裏,是衙門地牢的刑房,捉拿後在押的命案疑犯,若是身份背景不同與市井販夫,案子若是牽涉到達官顯貴,那麼這類疑犯,通常會被帶到這衙門地牢的刑室之中,由縣太爺深夜提審私查。
於默手腳上已被鐐銬鎖住,醒來時從地上吃力爬起,稍一抬頭,便看到刑房密室裏一張案牘,提審案犯的縣太爺赫然坐在那裏,麵色不善,呼喝著,命左右衙役用冷水潑醒疑犯後,一拍驚堂木,厲聲喝問犯人:“好個刁民!穆大善人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恩將仇報,殺人女!你這廝可知罪?”
“知罪?我犯了什麼罪?為何大人要將我帶來此處?”於默捧著頭,感覺後腦勺陣陣揪痛,有些頭昏腦漲,“草民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好呀,想跟本老爺打馬虎眼,裝糊塗是吧?”“砰”的一聲,縣太爺一拍案牘,喝令:“帶人證進來,與他當麵對質!”
哐啷——
門一開,衙役領了個人進來。
這人一進刑房,打眼瞄見那滿室刑具,渾身一哆嗦,撲通跪在了縣太爺麵前。
“你,抬起頭來看著本老爺。”縣太爺見帶來個人證,卻被嚇得渾身哆嗦、話也講不出來,不由得稍許緩和了臉色,問道:“你姓甚名誰,在穆府做何差事?”
“小小小小……小人阿財,在穆府是個下人,端水送茶,給小姐修剪園圃裏的花花草草……是個花把勢!”青衣小帽的仆役小廝,被人使喚慣了,低頭哈腰還得賠笑的樣子,帶了幾分虛情假意的討好。
“原來是個花匠!”縣太爺腆著大肚子,翹高下巴,示意這下人快快道來,“阿財,你把你在小姐房中所窺視到的一切,老老實實講與本老爺聽!”
“阿財?!”小廝一進來就把頭壓得低低的,於默跪在一旁,原本沒有瞧清來的是誰,此刻聽了“阿財”這名兒,他神色猝變,猛地伸手指住了那小廝,萬分驚駭地問:“是你?是你!就是你……”
“沒錯!就是我!”被人一指,阿財突然抬頭瞪著他,陰陰發笑,“是我親眼目睹你心懷不軌,入夜時分避過穆府下人耳目,偷偷摸進穆小姐房中,逼穆小姐就範,遭其抵抗後行凶殺人!”
“什、什麼?!”惡人先告狀,遭人倒打一耙,斯文儒雅的書生頓時懵了,口中吃吃道:“你、你胡說八道……殺人的明明……”
“明明就是你!”阿財反手戳向他的鼻子,“當夜我在穆小姐閨閣外的園圃裏搗騰那株蘭花,聽到房中有異樣動靜,好奇之下,悄悄走到窗台邊,趴著窗子往裏看到房中可怕的一幕——穆老爺的準女婿夜入穆小姐閨房內室,圖謀不軌,穆小姐反抗你時,你用匕首插進她胸口,令她當場斃命!血案發生,我便是人證,親眼目睹你的所作所為,豈容得你狡辯抵賴!”
“住口!”
當對方把手戳到眼前時,於默反而捉到了把柄,瞅準了他手背上那道被花瓶碎片劃出的傷口,大聲駁斥:“潛入穆小姐房中行凶之人分明是你!你殺人之後來不及逃出門便被我撞個正著,見罪行敗露,於是你一不做而不休,索性掄起花瓶砸昏我,而後反咬一口,讓我來當你的替罪羔羊,信口雌黃,顛倒黑白!隻可惜,你手背上留下了掄花瓶暗算我時,被花瓶碎片劃破的傷口!”問心無愧,他昂首挺胸麵對審案子的官老爺,朗聲道:“草民所講字字屬實,大人如若不信,可以當堂驗證他手背上的傷口!”
對著疑犯坦然無懼的目光,縣太爺沉吟片刻,轉而望向人證,“阿財,你把那隻手背伸上前來,讓本大人瞧瞧。”
“大、大人……”阿財拉長袖子掩住手背,抬袖擦著腦門子上不停冒出的冷汗,還不忘衝縣老爺擠出絲阿諛奉承的假笑,“大人萬莫聽信這廝所講,小的隻是穆府小小一個小人,平日裏謹言慎行,生怕惹主子不開心,連得罪主子的膽子都沒有,又怎會去殺人?這廝忒奸詐,滿口胡言、顛倒是非!不錯……”話聲微頓,他竟猛地撩起袖子,把手背的傷口露出來給大人過目,“不錯,小人手背上的傷口的確是在穆小姐房中所傷,那是因為小人親眼目睹少主子被人所殺,行凶之人又將逃之夭夭,小人不顧一切衝進房中阻攔,與凶犯扭打時所受的傷!”
“嗯!”人證所言聽來確是有理,縣太爺點點頭,“本府衙役可為你佐證——是你親手擒住凶犯,並使得命案現場沒有遭受破壞。”
“大人!草民冤枉!”於默真個急了,雙膝跪地,往前挪移幾尺,額頭咚然叩地,掏心挖肺地述說:“草民與穆家無冤無仇,相反,穆老爺與我有恩,我與穆小姐又有婚約在身,我有什麼道理去殺害恩人之女、殺害我未來的娘子?於情於理,草民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草民是被歹人誣陷,請大人明鑒!莫要冤枉了好人!”
“你與穆家的確無仇無怨!”疑犯說得也有道理,縣太爺又點了點頭,而後,自個也有些糊塗了,看看人證,又看看疑犯,竟衝這二人問道:“他說是你殺的人,你又說是他殺的人,哎呀呀,你二人,究竟哪個說的是真話,哪個說的是假話?”
“大人明鑒!”案子由縣太爺來審,知書達理的讀書人自然把洗清冤屈的希望寄托在官老爺身上,磕個響頭,盼著大人能斷案如神。
“大人!”黃鼠狼的習性自然嗅得出官老爺幾分糊塗的味道,阿財如賊鼠般閃爍不定的目光一轉,有了主意,隨即掏出一封蠟封的書信呈給大人過目,“小的還有物證!”
接來書信,拆開一看,縣太爺的臉色可就變了,“這、這是悔婚書?!”
陡然心驚,於默這才發覺身上所藏的那封悔婚書已然落入了他人之手。
“不錯,正是穆府這位上門女婿的悔婚書!”阿財拿這悔婚書來大作文章,“小人雖是大字不識幾個,卻也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毀了長輩訂下的婚約,便是忤逆不孝,門楣之恥!穆老爺怎容得他退了這門親,讓穆小姐有何顏麵麵對小鎮上的流言蜚語?”
“於公子啊,多少人想來當穆大善人的上門女婿,你為何偏要毀了這婚約?”縣太爺也想不通了,“你不是拿了穆大善人的舉薦信,進京趕考去了嗎?朝廷尚未放榜,你怎的半途折返,給穆小姐送這悔婚書來了?”
“大、大人……”不擅欺詐狡辯,於默噎著聲沉默了片刻,把心一橫,索性挑明了講,“草民生性淡泊,功名利祿也隻是過眼雲煙,人生得意,莫過於真愛一回,攜愛妻雲遊山水之間,直到夕陽西下,還能與她衝泡壽眉,賞得晚霞醉人之景!”
“呃……”喝的墨水不夠多,好在這官位還能用錢換來坐坐,隻是聽這讀書人用莊子口吻表白了一番,縣太爺便在雲裏霧裏,摸不著北,“他說的這是……什麼意思?”
一旁衙役倒是回了個聲:“聽於公子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放棄了考取功名,在山水之間另尋了一位愛妻。”
“什麼?!”縣太爺腦門子上根根青筋抽動起來,“你這廝是去另結新歡,因而寫下悔婚書,完全忘恩負意了?!”
“大人……我與穆小姐並無惺惺相惜之情……”
“大人!這廝嘴裏說得再怎麼好聽,事實就隻有一個!”阿財見時機成熟,忙在火上猛澆油,搶著嚷嚷道,“這廝厭煩了穆小姐,便在外麵尋花問柳,花光了進京趕考所帶的盤纏,又像隻狗一樣尋回主人家,得知穆老爺老年喪子後,把穆府的金庫鑰匙交由自己唯一的女兒來掌管,他便心生歹念,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穆小姐,奪來鑰匙,竊走穆府金庫裏的金磚財寶,想來個一勞永逸!”
“胡說!你胡說……”
於默氣得渾身發抖,在這奸詐小人麵前,平日文靜慣了的讀書人此刻便顯得口拙。
“穆府金庫?”人證所言漏洞百出,平素審案積累過經驗之人理當能夠聽出這金庫金磚財寶僅憑一人之力如何搬運得走?何況疑犯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身上又未搜出金庫鑰匙,剛回到穆府的他還有何空暇來搬運財物?所謂的謀財害命,實在經不起推理細敲!縣太爺該糊塗的時候,卻不糊塗了,一聽到“金庫財寶”之說,便留了個心眼,衝肅立左右的衙役暗暗使了個眼色,衙役心領神會,忙彎腰湊到大人耳根子旁,小小聲地說:“穆府金庫遭竊一事,由來已久,金庫裏金銀之物時常被盜,穆老爺懷疑的是家賊!家裏事,他便不願被外人知曉,怕失了顏麵,被人笑話個管教不嚴。”
縣太爺“哦”了一聲,也小小聲地問:“命案發生後,可有派人去查點金庫賬目?”
“回大人的話,查了,金庫裏陸陸續續的,總共被人盜走了兩大箱子的金磚,價值不菲哪!”
衙役與老爺咬了一陣子耳朵,跪在底下的疑犯與人證便瞧得官老爺突然蹦了起來,脫口驚呼了聲:“兩大箱子?!”金磚哪,這得多少錢哪!
“好個白眼狼,當真是來謀財害命的!”“砰”的一聲,縣太爺勃然大怒,拍案嗬斥,“本老爺適才還與穆大善人在茶樓品茗,你這廝竟趁虛摸進穆小姐閨閣,心生歹念,犯下血案,奪人性命!穆大善人中年喪子,而今又失去了掌上明珠,悲痛之情自不待言!不料,奪他女兒性命的竟是他青睞有加的未來女婿、百般提攜的門生!
“於默!你這廝當真是人麵獸心,罪大惡極!無須大善人額外交代,這案子,本老爺絕不心慈手軟、絕不寬貸!你若是不招,本老爺就讓你嚐嚐這滿室酷刑!”
官老爺義憤填膺,說完了冠冕堂皇的話,竟已容不得疑犯再多說一字半句,便衝著左右衙役喝令:“來呀,將犯人吊到柱上——打!給我狠狠地打!”
衙役拖了人犯綁到柱上,用浸了鹽水、帶有倒鉤的鞭子來伺候,鞭子抽到肉身上的聲響混合著人犯的慘叫聲,震得阿財心口撲通通地跳,看那皮開肉綻的慘狀,他打心窩裏打哆嗦,炸麻了頭皮,支吾著問:“大、大、大……大人,小小小……小人可以走了嗎?”
“犯人認罪招供之前,你還不可以走!”縣太爺背剪著雙手,施施然地往外走,走出門外,才傳回來一句:“來人,請穆府花匠移步班房,拿酒菜好生招待!”
班房?!
這官老爺是真個糊塗了,還是裝了個糊塗?怎的將人證也當成犯人看押到班房去?
阿財滿腹疑惑,卻不敢吱聲,見用刑的那位這就要嚐到燒紅的烙鐵的滋味了,他哆嗦著,急忙跟著衙役乖乖去了班房。
在班房裏蹲著,阿財心懷忐忑地等了三炷香的工夫,隻聽“嘎吱”一聲,柵欄門開了,獄卒送了飯菜來,有酒有肉,餓了一晚上的他倒也不客氣,撲過去用手抓了肉就往嘴裏塞,再咕咚咕咚灌幾口酒,蠟黃的臉皮泛了紅,整個人也就輕飄飄起來,感覺這房頂都開始打轉,什麼東西都在眼前晃動得厲害,沒等他伸手扶住牆,兩隻腳就軟了下去,咕咚一聲,一頭栽倒在地,魂兒也優哉遊哉飛到了九重天外。
醉酒容易,醒酒難。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這位的魂兒飄忽忽地附身回來,猛一睜眼,就被牢籠上方那扇小小鐵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刺住了眼睛,眯著眼搖搖晃晃地站起,拍拍昏沉的腦袋,他嘴裏頭咕噥一聲:“天都亮了?”
“這酒叫三日醉,你可醉了不止三日,感覺可好?”牢籠外頭,早先送來酒菜的那名獄卒正瞅著他。
“三日醉?!”阿財愣了愣,估摸著有些不對勁了,忙問:“為啥子讓我喝這酒?”
“沒法子,穆府血案中提到的犯人偏是個讀書人,一顆死腦筋,挨了酷刑也不鬆口,人犯不肯認罪,縣太爺自然還得盛情挽留人證,好在書生經這三日折騰也吃不消了,悶葫蘆開竅,好歹在認罪書上按了手印……”
獄卒話猶未完,阿財搶著問:“所以我可以走了?”
認罪書上的手印八成是在酷刑伺候下被強行按下去的,但,無論如何,人犯也算是“招供”了,人證就不需要再留在此地了吧?
“你急什麼,縣太爺還沒發話呢!”
官老爺沒有點頭,就算是隻蒼蠅也飛不出這牢籠。獄卒手中把玩著一支金釵,要笑不笑地衝囚禁在牢籠裏的人說道:“倒是有人找到這裏來,原本指名要見認罪被判‘斬立決’的那個死囚的,不過,照著規矩,死囚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那小娘子就改口說要來見你這人證,看她風塵仆仆趕到此地,言辭懇切地央求差爺,差爺心軟,就讓她與你見上一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