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錦瑟(斷鳶)

第一章 錦瑟

我是錦瑟。

錦瑟本是無名。

直至遇到他便叫了這個名。

這些年來,他於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過客。偶然,當我憑軒而望,回想起當年與他相處過的短暫時光,竟再也記不清他的容貌。

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未曾留給我。

那時的他,對自己的過往一無所知,卻是滿腹的經綸,常會吟詩給我聽。

我總是安靜。

我不懂他詩中的蘊意,詩於我這個深居荒落的漁村小女童太過深奧了。

於是,他教我識字。

我猶記得,當他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寫下“錦瑟”二字時,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它們,靜靜地說:“你就叫錦瑟,這兩個字。”

我感到自己的心都在顫動了。

“錦瑟。”我輕聲重複著,從此我便有了屬於自己的名,不再——不會再被人喚作“野丫頭”了。

我有了名字,我叫錦瑟!

我抬起頭看他:“那你呢?你的名字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清冷答道。

“那……總該有個名字吧?你可以給自己取一個。”

“不需要,錦瑟,我不需要。你對我說話時用‘你’就足夠了,這裏並沒有其他人。”

“哦!”我順從的應著。

但我不明白,直到現在我依舊弄不明白。我一直覺得,如果能知道他的名字,那麼我尋他便不必如此辛苦了。我無法對別人問起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總不能對別人如此說,“你”在哪?

我常會想起他的不辭而別。

當我到那間他住的幽林木屋卻找不到他時,我便坐在門口等他回來。一直等,等了三天三夜,直到有個人站在我麵前——卻不是他。

那個人說,要帶我走。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木屋,心裏很悲傷。那刻我知道,他已經走了,而我再也等不到他回來了。

如果他會回來……

那個人伸出手來拉我的手,我避開了。

一瞬間我感覺到那人的手很冷,沒有他所擁有的溫暖,我不喜歡。

我看著那人的手僵在半空,感覺很孤單。但是我依舊無法令它不孤單——我怕冷。

那人對我笑了笑,有些尷尬,卻也縱容。

之後,我伸手抓著那人的衣袖,隨著那人離開了漁村,到了西域的敦煌都城。這一住,便是十餘載。

那人叫作顧城傾,是敦煌城主的樂師——一位一貧如洗的樂師,靠著城主的賞錢過活。

顧城傾的琴技在敦煌可算翹楚,據說他年輕時曾在帝都混得不錯,後來不知何故來了敦煌,不再離去。

這些都是聽別人講的,顧城傾對他自己的往事素來絕口不提。

我常想,顧城傾的過往是否早塵封於悠遠的心底,久得沒了暖意,所以他的手才會如此冰冷?

我不懂顧城傾,真的不懂,我亦不曾向他問起。所以,顧城傾於我,是個謎——一個我不想去解的謎。

我跟他來敦煌,卻始終不問他為何要帶我來,他亦從來不對我說起。

偶然,他會撥動琴弦。

我則站在一旁癡癡地聽。

琴於我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終於,有一日,我鼓起勇氣觸動琴弦,琴發出一聲高而清的顫音。

然後,我看見了顧城傾。

他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悠然走向我,低眉信手撥了幾下琴弦,語氣靜得仿若能聽出回音:“錦瑟,想學琴嗎?拜我為師,我教你。”

我緊緊盯著那張琴,使勁地點了點頭,跪地,喊顧城傾“師父”。

學琴,最始的緣由我至今依舊記得:因為,我不想不會。

我不想當他,那個我不知名的少年送我瑟時,我竟無法去演奏它。他曾對我許過承諾,會贈一張如我名字的古瑟予我。

所以,在他贈我瑟之前,努力地擁有足夠與那瑟匹配的技藝。即使當我的技藝已勝過師父,我依舊在努力。

我不知,怎樣的琴藝才更適合去撫那張他贈予我的琴。

那日,依舊遙遙無期……

“錦瑟!”

隔壁的紅姨隨著急切的呼聲,奔至我麵前:“錦瑟,你師父……”

未等她說完,我已抓起了衣箱中的那一串銅錢,匆匆奔了出去。

那間簡陋的酒館前圍滿了人。

我急急撥開人群,師父青一塊紫一塊的臉赫然出現在我麵前。

對於這樣的情況,我早已習以為常了。

師父嗜酒如命,常常會因欠人酒錢而挨打。

我將錢放到酒館老板的手中,一聲不吭地扶起師父,往家裏走。

回到家,我扶師父坐下,轉身端來了一碟鹹菜和一碗饅頭,輕聲招呼:“師父,吃飯!”

師父隻有此刻才會帶著歉意地對我笑笑。

“師父。”我輕聲道,“明日我去湘瀟樓。”

“不許去!”師父的聲音陡然變得堅定而嚴厲,毅然決然。

我直直地盯著他,心中平靜,靜得連我也覺得不可思異。

師父放緩了些怒氣:“顧城傾的弟子,怎可去那種秦樓楚館?”

我笑,但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何可笑之處。

“師父,你一身傲骨。但是這身傲骨並不能為我們果腹,我們需要錢。”我輕聲道。

師父的身子一下子顯得頹然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竟一時無語。

“師父,”我繼續說,“今日我本想去應聘城主的樂師,可惜徒兒資質愚鈍,結果還是失敗了。”

師父沉默許久,開口時聲音卻顯得異常沙啞蒼老:“錦瑟,你可知我的左手為何而廢嗎?”

我沉默了。

四年前的那晚,風很冷。我久久等不回師父,倦得打著盹,卻被門外嘈雜的聲響驚醒。我拉開門去探個究竟,卻隻發現橫臥門前、左手被廢了的師父。

我從不問他為何會這樣。一則是一種習慣,二則我不想給他傷口撒鹽。手於琴師,無異於生命。我甚至可以理解原本愛酒的師父在永遠無法撫琴後,隻得借酒澆愁的無奈。

所以,我可以輕易原諒師父這幾年的頹靡不振,我因理解而變得無喜無怒,繼而麻木。但我知道我隻是有些累了,並不怨意。

師父見我無語,徑自道:“你也不必瞞我,你大概連城主的麵都沒見就被逐了出來吧?”

我抬眼看他,驚異於他的洞悉。

師父長歎了一聲:“我的左手是被城主所廢,沒想到他連我的弟子也要遷怒……也罷也罷,錦瑟,你願如何便如何了,是我連累了你,自作虐呀!”

我望著他仿佛一下變得蒼老的麵容,無語。我依舊不想知道這是是非非後的緣由,現在唯一希望的隻是能有些錢可以改變現狀。

末了,我輕聲道:“師父,早些歇息吧!我保證絕不會給您蒙羞。”

師父似是未將我的話聽進,怔怔地坐著不動。

我明白他覺得悲哀,便任由他去。

在我掀簾入屋的刹那,我用眼中的餘光瞥了他一眼,他依舊坐在那,背影顯得孤弱鍾老。

這麼多年,我依舊無法令他覺得不孤單。

翌日,我便進了湘瀟樓。

師父難得沒去酒館,我知道他倚門目送我離去。但我始終沒有回頭,我怕看到他蕭瑟自責的目光。

我討厭喧囂,但進入煙花之地如何不喧囂?

我討厭施加粉黛,所以在這濃妝豔抹的眾多佳麗之中,素麵朝天的我是黯淡的。

而這恰是我需要的。

很多時候,我隻是躲於簾後低眉撫琴,不理外界,眼裏手裏心裏都隻有那二十五根琴弦。

我總是安靜,偶然會想起他。

我一直努力地想抓住任何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不肯遺忘。

然,我依舊記得不清晰了。

所以一有閑暇,我便努力的回想。

他欠我一張瑟,欠我一個名,所以我絕不會放過向他索要的機會。

近日,敦煌變得不平靜了。

前不久派來的西域節度使,遭人暗殺了——這已是兩年來的第五個了。

而刺客至今身份未明。

朝廷卻一次又一次地派使臣過來送死,前撲後繼,不敢間斷。誰教敦煌是要塞,朝廷不敢怠慢。

不日,又會有節度使前來赴死了吧?

我抱著琴匆匆穿梭過人群。

自從進了湘瀟樓,周圍的人的目光都顯得有些異樣。

即使我自覺無愧於心,卻無法避免遭到他人的指指點點。

迎麵而來的紅姨見了我,急急拉起我往家中趕。

我不必問,亦曉得師父又出了事,不由加緊了腳步。

紅姨大概是唯一一個沒因我所謂的“墮落”而冷漠我的人,與她的交情不深不淺。但不可否認她很疼我,有東西都會分我一份。但很奇怪,每次她如此匆匆趕來都是為了將我帶回師父的身邊,去看他因欠下的酒錢而被揍得狼狽的情景。所以有時我寧願紅姨未曾出現,也許這樣我就不會看到師父的慘狀。

下意識地,我伸手摸了摸腰間。

還好,今日剛在湘瀟樓領了賞錢,勉強可以為師父頂上一頂。

我的氣還來不及緩上一緩,已隱約聽到家中傳來砸碎東西發出的尖響。

我丟下紅姨,飛快地奔向家中。

闖入眼簾的是滿地的狼藉,要債的小廝舉著師父的琴正要砸,被我衝上前攔住了。

我怒喝道:“有必要為了幾個酒錢,毀了這裏嗎?”

“幾個錢?”小廝輕蔑道,“說得真是輕巧,那你倒是先還還這萬兩白銀的‘小錢’再說。”

萬兩?

我頓時愣住了,不自覺得看向師父,他低頭無語。

小廝繼續叫囂道:“這段日子,你師父借了賭坊的高利貸,賭輸了,利滾利便有了這幾個錢。你若不把錢還來,今日我們剁了他的雙手雙腳!”

“萬兩,對我而言太多了,一時半會我也湊不出。眼下我手頭上也隻有這些。”我掏出腰間的碎銀,低聲道,“請你們寬限幾日,我會設法把錢還上的。”

小廝揮手打掉我手中的碎銀,謾罵道:“你以為這是打發乞丐?沒錢就賣身為婢。”

他話剛落,就有倆人上前架著我往外推。他們的手扣著我的肩很緊,很疼,我掙脫不開。

師父追出來,想攔住他們將我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