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二年十一月朔日,舊陪都南京迎來了弘光朝淪亡以來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來得太早,漫天的飛瓊舞絮,紛繁而杳然,似乎嫌華夏漢人的心肺還沒有冷透,將初冬夜鋪陳得愈加冷寂難耐。
春風樓裏,如意娘臥於錦帳,身上裹著重重繡褥暖被,或許是知覺到了突來的寒意,迷夢中的她眉心緊蹙,麵容扭曲,身體處於一種不安的蜷曲與輾轉中。
雪色從窗外照進帳幔,慢慢將夢魘中的人兒喚醒。
如意娘坐起,拭去眼角的水漬夢痕,披衣走到窗前,推開窗扇,外間清輝更盛,一片炫目的白。潔白的雪一層又一層覆住大地,隻是再厚再重,也蓋不住人間剛剛經曆的一場血腥。也掩不住自己身上再也去不掉的一股曾世代與牛馬為伍的韃子腥膻味兒。朔風凜冽,直到屋子冷透,身體滾過一個接一個的激靈,才合上窗擁被而坐。
這時外院大門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擊聲,原來已經卯時了,如意娘還是覺得詫異,披上風氅出去,吩咐院公開門。外麵立著幾個不可一世的異族,紅纓帽皂長卦,還是異族中的公差,如意娘心裏激靈靈一抖。
“朝廷頒新令啦!大清隸下各色人等,俱得照旨遵從!”公差們瞪眼鼓腮,厲聲宣告,擲下一紙文書後離開。
過了一會,大門再次被拍響,左近楊花苑的主事紅姑風風火火地來了。“啊呀不得了啦!又頒新令了,每頒一回令,就害死咱多少人哪!這回盯到咱女人腳上來了,叫鬆腳布呢,這幫獸子好不折騰!”世道蕭條,生意跟著蕭條,可再蕭條的時候,一天都沒有一個客人進門的時候,楊花苑的紅姑媽媽都沒有現在這般著急。“如何是好,照他們意思叫姐兒們都鬆了,還是抗著不辦?……你倒不著急,難不成你家沒接到文書?”
如意娘品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意態悠閑:“接了。”
韃子奪了江山坐了龍椅,跑馬圈地投充占田,頒剃頭令、更衣令,血染華夏大地,這回倒幹對了一件事呢!想著,如意娘淡淡一笑,吐出兩個字:“不鬆!”
紅姑略帶欽佩地望著如意娘堅定的麵容,得了些鼓勵,手一拍叫道:“對,不能依了他們!這幫獸子!看不慣咱的小腳丫,鬆開了好叫他們來嫖?倒叫咱漢家兒郎嫖西北風去?”她嘴上說得痛快,心裏還是犯著猶疑,新令上說了,不依的話要吃板子,枷號示眾,還流徙呢!
如意娘欣賞著自己一雙窄窄蓮舟,十分篤定地道:“韃子多還是漢人多?這事,由不得他們,刀槍火銃全上來也管不了用。男人怕掉腦袋就剃了頭易了服色,女人的腳嘛……有本事把咱漢女的腳全下掉!好叫他們知道,什麼叫官降民不降、男從女不從!”
送走紅姑不久,大門又一次被踢得山響,真是多事之秋啊!如意娘迎到門口,一字兒排開站著三個旗人。率先進入視線衝得她血液亂竄的是站在右邊的長臉漢,正是噩夢中反複出現的那張醜陋麵孔。“幾位爺來得好早,隻是春風樓的規矩,酉時開門迎客,幾位還是回去睡個回籠覺,養養精神再來罷。”說著就要關門。長臉漢一步搶上來,左右各施展一腳,兩塊門扇被踢到敞開的極致。
“爺胯襠下的女人,擺什麼臭架子!黑間弄白間弄,不都是一個“弄”字兒!”
如意娘氣血翻騰得厲害,腦中衝上一股令人眩暈的熱浪。穩了穩神,手一引:“既然富公子好興致,裏邊請吧。”
幾個人在花廳裏落座,小廝上來獻茶。長臉漢得意地逐一指點幾位來頭不小的朋友給如意娘認識。如意娘見禮道萬福,一一屈膝。“幾位貴客身上單薄,不嫌冷麼?”如意娘客氣地寒暄。
“咱們世居關外,那下的才叫雪呢,能稀罕這幾顆雪粒子?咱皮實,哪像你們漢人,生就念書的身子骨,跑也跑不過咱,打也打不過咱!”
如意娘斂了笑容。幾個旗人開始學著漢人樣子,放下互相架在一處的腿,端起茶盅,小口小口的抿。如意娘冷眼看著,心裏有一絲莫名的得意,到底是旗人吃掉了漢人,還是漢人融掉了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