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鬆毫無死態,反而氣色紅潤,盤坐在床上,裹著一條金黃綢麵的棉被。如鬆:“你養病這幾日,世上有了巨變,日本軍正攻打上海。而我也要走了。”
何安下先是愣住,聽到後一句,邁步跪在床前,以額頭碰觸如鬆的膝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此刻監院大和尚說:“何人為新任主持?請您示下。”
如鬆:“靈隱寺將有浩劫,誰做主持,誰便會以身殉教。何苦害人性命?所以我死之後,不立主持。寺內事務,由僧眾自理。”
監院大和尚沉聲答應,隨後首座大和尚慎重地問:“浩劫過去,誰做主持?”如鬆:“浩劫中,自會長出大悲大勇的人才,比我指定的要好。”
首座大和尚沉聲答應。
如鬆仰望屋頂,屋頂上有一塊黑斑,那是室內燃香熏出的煙痕。如鬆緩緩道:“除了大癡,在二十年前,還有一位來讀《大藏經》的俗人。他是個窮學生,還有咳血的毛病,但他將六百部顯法、八百部密法的《大藏經》通讀完畢後,便不再咳血了。”
“我那時尚有去外地講經說法的體力,留他做了我的文書,記錄言論。後人看我的修為,要看我留下的三十一篇文章。而這三十一篇文章,都是他為我整理,其中也有他的見解。我常想,他倒是新主持的人選。”
監院與首座齊聲道:“此人現在哪裏?”
如鬆笑道:“此人已是他山的風景了,他讀了佛家的《大藏經》後,又去研究道家的《道藏》,寧做貧寒學子,也不做尊貴主持。”
如鬆瞟了何安下一眼,繼續說:“唉,宋代之後的修行者多由道入佛,以道家做路途,以佛家為歸宿。他則由佛入道,以道家做歸宿,真是千古例外。”
首座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家自古是佛家的友教,他吸收了另類知識,重回靈隱寺,必會令靈隱佛學別開生麵。”
如鬆:“當今已非做學問的時代。”
監院:“如您不願立主持,靈隱寺可恢複方丈製度。”
主持是帝王製,作為第一領導者的主持獨權決策,由首座和監院執行;方丈是丞相製,由首座和監院決策、執行,作為第一領導者的方丈保留對監院、首座的評判罷免權,平時僅作精神領袖,不參與具體事務。
如鬆歎道:“群龍無首,百姓自理——是人類最合理的製度,但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所寺廟,都不可能做到!一管就死,不管就亂——你們看著辦吧。”
監院問那人姓名,得知叫司馬春夏,不由得驚呼:“是那個在上海寫武俠小說的人!”如鬆孩子般地笑了,道:“對,他是做了這事。”
如鬆與他失去聯係多年,並不知他在上海的具體地址。監院和首座要親去上海尋找,如鬆擺手:“你倆請不來他的。文人自有怪癖,不對脾氣,他不理你。”
監院詢問何人能請,如鬆指向何安下,說:“他。不像你們自小在廟裏修行,他是個在野山野水中活過來的人,對司馬的脾氣。”
窗前供桌上的香將燃盡,首座臉色沉重,拿起一塊淺黃色硬紙板和一杆毛筆,遞給如鬆,道:“請主持留下訓世遺言。”
每一位禪宗和尚臨終前都要寫一首詩或一段語錄,作為對弟子的最後教導,也借此顯露自己一生修為的程度,是隆重大事。
如鬆接過紙筆,卻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方才睜開,道:“前些天,我聽戲了。你們知道麼,許多人聽戲時都愛打拍子。就不寫字了,給你們留下個拍子吧。”
如鬆曲右手食指,以指節在硬紙板上敲打。何安下聽到的聲音為:“啪噠,啪噠噠,噠噠噠啪噠”。
如鬆道:“此拍子是宇宙的節奏,以此節奏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但人類社會的整體走勢卻又不按這個節奏走——真是一個悖論。供你們好好參究。”
言罷將紙板一折,斜頭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