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胡適又說:“人性之中,以慈愛為最普遍,故說天地不與人同類,即是說天地無有恩意。”這就把兩種不同的說法統一起來了。最後,胡適盛推他理解的老子的這個觀念,說:“老子這一觀念,打破古代天人同類的謬說,立下後來自然科學的基礎。”
1922年,梁啟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前論第二章“天道的思想”附錄二“天道觀念之曆史的變遷”中,也認為老子的話表現了對天的信仰的動搖,開啟了後來荀子的天論思想。
鍾泰先生的《中國哲學史》第一編第三章有附文《〈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解》(商務印書館1929年初版),對此有所駁正。雲:“吾統觀《老子》全書,知其說之出於穿鑿,未足據為定論也。”其下就從三方麵來闡述:首先,從語言上來看,所謂“仁者,人也”的說法,是求其語源,不是等義。“‘人’字乃抽象名詞,非具體名詞也。故以人為仁之訓則可,而以人易仁則不可。”而且依胡適之說,也隻能說“非仁”,不能說“不仁”。何況此句之下又有“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之語,總不能理解為“聖人不是人”吧?其次,從《老子》全書來看,“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都是《老子》之言。所以要認定老子打破天人同類的謬說,證據是不足的。再次,胡適之誤,是信了王弼關於“芻狗”的誤說。王弼之說,分芻與狗為二物,說天不為獸生草,而獸吃草;天不為人生狗,而人吃狗。這裏含有天以萬物為草芥之意。實則芻狗是一物。《莊子·天運篇》載師金之言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意思是:芻狗紮成而未祭獻時,用盒子盛著,上麵用精美的繡巾覆蓋著,屍祝齋戒了來送它到祭壇上。等到祭獻以後,就廢棄了,走路的人就踐踏著它的頭顱和脊背,拾柴草的人就撿起來燒火)“以萬物為芻狗”是說將萬物看作芻狗,用時尊榮,用後即棄之如弊屣,順其榮華至衰敗的發展過程。這自然是不講仁恩了。
應該說,鍾先生的說法是比較正確的。但是,芻狗到底是什麼,做什麼用,其生滅過程如何?鍾先生也沒有說清楚,如說芻狗就是芻靈之類。在其所著《莊子發微》中還展開來說:“以茅草紮作人形,以殉葬,則謂之芻靈;以祭祀,則謂之芻狗。後世畫神像於紙,以竹為骨而張之,謂之紙馬,即芻狗之變。紙馬非馬,知芻狗非狗矣。李頤雲:‘結芻為狗。’非也。……蓋自秦以後,芻狗之製已不存。故魏、晉間人已不知芻狗為何物,而各以其意說之。不知狗之為言苟也,以其暫製而用之,故謂之苟,豈象狗形者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324頁)
實際上,“芻狗”就是紮草為狗形,疾疫時用於求福禳災,此時要文飾妝扮一番。祈禱之後,侍祭者可享用祭品,而芻狗即便棄置,人踏車轢,隨後就將它當做柴草,一燒了事。我們看漢、魏、晉文獻中的記載,就可以明白。《淮南子·齊俗篇》說芻狗和土龍剛剛做好的時候,用青黃色來文飾,蒙上綺繡,纏著紅線,屍祝穿著純黑色的祭服,大夫戴著禮帽來迎送它們。等到用完之後,土龍不過成了一堆土壤,芻狗不過成了一堆草芥罷了,有誰看重它們呢?許慎在其下注:“芻狗,束芻為狗,以謝過求福。土龍,以請雨。”很顯然,芻狗就是用草紮成狗的樣子,土龍就是用泥土做成龍的模樣。芻狗是用來謝過求福的,土龍是用來求雨的。《說山篇》也說“芻狗待之而求福”。《說林篇》又說:“譬若旱歲之土龍,疾疫之芻狗,是時為帝者也。”這就說得更清楚了,芻狗的一個大用處,是瘟疫流行之時,用來祭神求福的。這時,它的位置,儼然是帝王一般。自然,用後就扔了。芻狗祭祀之前,位置尊崇,極盡榮華,祭祀之後,立即廢棄,車轢火燒,已如上述。而《三國誌·魏誌·周宣傳》說三夢來展現芻狗祭祀後的三個過程,也很有意思。說的是周宣善於占卜,有人就故意來考考他,說是夢見芻狗了,周宣說將會得到美食。不久出行,果然遇到豐膳。後來又說,又夢見芻狗了,周宣說:“你要小心,會墮車折腳。”不久,果如其言。第三次又說夢見芻狗,周宣說:“特別要注意呀,你家將失火。”家裏真的很快遭到火災。問的人後來說:“其實我三次都沒有夢到芻狗,為什麼這麼靈驗呢?”周宣說:“這是神靈讓你說的,和真夢沒什麼不同。”問的人說:“我三次都說夢見芻狗,為什麼結果很不同呢?”周宣說:“芻狗,是祭神之物。祭祀初畢,祭品可以分人,所以得到美食。祭祀結束,芻狗為車所碾壓,所以會墮車折腳。這之後,就要將殘碎的芻狗拿去燒火了,所以會失火。”(宣曰:“芻狗者,祭神之物。故君始夢,當得餘食也。祭祀既訖,則芻狗為車所轢,故中夢當墮車折腳也。芻狗既車轢之後,必載以為樵,故後夢憂失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