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1 / 2)

初霜月來,今年晚秋,夜裏偷降了泠泠一場雨,推了窗,宮觀裏的百年銀杏老樹便鋪了厚厚一層枯葉。一隻黯淡了光彩的藍縷金蝶有氣無力地棲在搖搖欲墜的枝頭,風一摘,掙紮兩下便隨波逐流輾轉飄下。

它的下方悄然攤開了一支手掌,骨節勻稱,食指上懸著一枚蒼青石赤金戒。戒是斷戒,戒口處依稀可辨識出遒勁昂揚的龍首,龍首下方的指根處赫然一道深入肌骨的傷口,從上而下斜穿大半個掌心,猙獰凶惡。

金蝶奄奄一息地墜落向險些被橫刀劈斷的掌心,即將安然著落的霎時,張開的五指驟然收攏成拳,輕輕一斜,任由那身不由己的金蝶墜落在枯草與泥濘之中。

“殿下,該去靜室替太皇撰經頌福了。”

雨月之後,深居東都顯仁宮中的太皇突發高熱,陸陸續續燒了十三日,急召兩都太醫寮中能手,用盡奇藥,終是轉危為安。自此一直康健的龍體卻是一落千丈,冷熱不受,病榻不起。群醫絞盡腦汁窮盡所學,始終對其一籌莫展,

不多日司天鑒正史當朝國師玉清子上表,稱西生陰邪,軋龍叱鳳,動傷國本。

不多不少幾句話於大業朝內掀起了一陣動蕩,為龍又為鳳,不正指以女帝之身臨朝多年的太皇嗎?

自此,以今上為表率,上自皇親宗室,下至平民僧侶,皆須沐浴齋戒,默誦《大華長生經》百遍,以祈求太皇痊愈。

李纓貴為太子,卻早在開春之時替今上出使鐵勒、東蠻兩族,車馬交替,跋涉千裏,月前才風塵仆仆攜著兩族的貢奉回朝。尚未來得及休整便被皇帝遣入太華觀中,同所有大業上下的皇親百姓一般,虔心齋戒謄經。

畢竟當今大業可一日無帝,但萬不可一日無太皇。

金蝶尚在泥淖垂死掙紮,李纓的視線依舊平視向前方,遙遠的長安城中開坊的三千點響鼓已近尾聲,他突然道:“太靜了。”

不慍不火的語氣,同他本人一般孤高清冽的聲音,

攏手侍立的小黃門踟躕一下,試著側耳傾聽過去。太華觀既是皇家宮觀亦西京與白馬寺齊名的香火鼎盛之處,每日天不亮便有許多信男善女前來等著搶頭香,太子靜修之地雖在宮觀深處,但仍隔絕不了三重殿人來人往的沸騰之聲,更莫論響動西京的開坊鼓聲。

寶榮從禁內調入東宮不久,揣摩不準這位太子爺的心思,隻聽說他自幼生於宮廷後因淑太妃私通親王謀反一案的牽連,隨著那時候還是戴王的今上被太皇流放房陵,幽靜十年。房陵是什麼地方,山林四塞,走獸四出,哪怕是個販夫走卒,擱那與世隔絕十年,不死也得瘋。

可要不怎麼說風水輪流轉呢,戴王一家因女帝一念流放千裏,也因她一念重回長安更問鼎大寶,身為長子的李纓也從籍籍無名的宗室子順理成章地被立為大業太子。

寶榮從小行走禁內,深知對主子的心思不懂便持不言不語的道理,他聽不說出個所以然便繼續垂首攏袖地沉默立在李纓身後。

索性李纓隻似單純一句感喟,鯨皮銀邊的白靴重新抬起,即將踩踏而去時幾不可查地偏轉半寸,留下已然僵硬在泥葉中的金蝶漠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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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時一刻,李纓將將謄寫完一篇經文,寶榮趕緊跪行上前,雙手捧起長長的熟宣,小心翼翼地撐晾在憑幾上後端起一旁早備好的銅盆,送至李纓麵前:“殿下已經寫了一個時辰了,休息片刻吧。”

李纓手中的筆頓了頓,重又放下,淨了手後拿起麻巾漫不經心地擦拭:“公主今日未來?”

寶榮將素食點心一一奉上,認真回想了下後才回他的話:“回殿下的話,小人今日似乎還真未聽到公主鑾駕駕臨。昨夜下了雨,許是路途不便就沒來了吧。”

“路途不便?”李纓冷冷笑了一下。

寶榮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言語。

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好猜,但有一點卻是眾所周知,便是與他的小姑姑,太皇與先帝最寵愛的小女兒——永清公主兩看兩相厭。如若說太子是大業上空即將升起的高陽,那麼永清公主就是占據大業上空半壁江山的明月,甚至撇去身份,她從小至今從二聖那受到的恩寵與疼愛隻會比這位曾流放過的太子隻多不少。

在三年之前,天下人隻聞永清而不知太子;三年之後,太子已立,天下人仍知永清者多,知太子者寡。

宣窗外枝葉在寒風中沙沙作響,陽光被剪碎成光怪陸離的形狀,李纓的側臉便隱沒在這樣的微光中,靜如淵水,他重新執起筆:“今日玉清子要來太華觀取走給太皇的經傳,公主必須在場,讓修十領一隊鋒衛去宣陽坊……”筆鋒輕輕在永字最後一捺上停頓少許,“她眼下應該在曲江,讓他們去那務必將公主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