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天光橫陳在陰霾雲層之上,漫不經心地從雲翳罅隙裏播下片片碎光。

黑皮鞋踩過漫漫田壟,樂隊跟在抬棺人的身後奏響哀歌,安魂曲的旋律於寂寂中無聲蜿蜒,像是煙霧,又像是風,在規整麥田上排開一線起伏的波浪。

有誰在她頭頂低聲說話。

“他已經走了,寶貝。”

“媽媽?”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部小說,那麼這個故事,應該以一場死亡開場。

莉塞特一直這麼相信。

小小的、小小的自己,惶然又迷惑,目送著人們把裝著父親的匣子埋進土裏,怯生生地想要握緊母親的手,可伸手的刹那,母親先一步抬起手,捂住嘴,掩去嘴角止不住的笑容。

淚水漫過纖細手指,滴落在自己臉上。母親用古怪的、柔和的聲調,哽咽著,吐露出飽含著無盡歡喜的話語。

“看啊,是我先等到了這一天。”

莉塞特坐在樹枝上,啃著蘋果,遠遠望著送葬的隊伍。

這場葬禮她已經看了太多次,多到她懶得去數。

它在她的夢裏盤桓了十年,像是一場電影,每天每天都要提醒她那天發生了什麼。

她看過心理醫生,她能找到的所有心理醫生,他們說這是她的恐懼,父親的逝世對她造成了嚴重的感情創傷,她的拒絕造成了日複一日的噩夢,她需要做的隻是直麵它,去接受這個事實。

但莉塞特不這麼覺得。

——從六歲起,從父親去世起,從她的故事開啟起,她從未害怕過那段記憶。她知道那隻是被時間踐踏過的過去,而她相信自己有著縱馬看盡繚亂紛繁塵世盛景的未來。

今天的夢境有點不一樣。

莉塞特一邊啃蘋果一邊想。

她漠然地看了眼遠去的棺木,咀嚼的動作變得越發緩慢。

應該沒問題。

蘋果很快啃完,莉塞特跳下樹,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沿著田壟,向著和過去相反的方向走去。

夢境的邊緣漸漸清晰可見,田埂盡頭歪歪斜斜豎著兩根柵欄,木板之間拉了幾條黃色的隔離帶,隔離帶之後是殘破樹影,麥田,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

莉塞特在隔離帶前停下腳步。

自我意識在夢裏總是有特權的,而且這種特權完全不用考慮邏輯,在夢境邊緣,這種特權的效力尤其強大。

比方說莉塞特現在希望自己下一秒就能知道自己的夢出了什麼問題。

——於是她一轉身,一眼看到身後多了個男人。

帥,而且特別有氣質,眼睛格外漂亮,清澈的淡藍色,像是瑩瑩生輝的哈瓦蘇藍玉。

“……”

莉塞特有一絲錯愕。

她遲疑地眨著眼睛,問:“你好,先生?”

“你好,莉塞特。”男人對著她微微頷首,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你知道我的名字?”莉塞特愣了下,不過很快她就釋然地補充了一句:“當然,這是夢——”

“……”查爾斯解釋的話就這麼被堵住了。

“不管怎麼說,”莉塞特翻了翻口袋,摸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對方:“你是第一個訪客,我帶你逛逛怎麼樣?不過第一層很無聊,隻有——”

她對著遠處的送葬隊伍比劃了一下,“葬禮。跟著它們一直走下去就是家族墓地,再然後他們會開始念悼詞,然後填土,然後所有人回家,非常無聊,我猜你不會想看的。這個過程大概,”莉塞特想了想,給了個確切的數字,“四個小時吧。”

“一般回家的路上我就可以離開了,不過如果我想一直待下去,再停留兩天也可以,反正對於外界來說這裏的時間很短暫——所以我們還有四個小時到處看看,順便一說,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查爾斯·澤維爾。”

眼前的少女語速快得像是機關槍掃射,被塞了塊巧克力的查爾斯幾次都沒插上話,直到她停下來,他才露出些許無奈的笑意:“謝謝。”

他並不急著拆開包裝袋,而是抬起頭,視線飄向隔離帶後的黑暗。

莉塞特注意到查爾斯的視線,好奇地問:“你想下去?”

查爾斯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我需要離開這裏。”他看了眼莉塞特,帶著些許歉意道:“我並不是你的夢境產物,莉塞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