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0章 序章(1 / 3)

東方妖遊記貳以心紡織的第二盟約

插畫:伊藤明十

與妖魔心意相通的少年,冒險就此展開!

在神妖共存的古代中國·殷朝,能與妖魔心靈相通的少年·晄以及水妖之王·汪李,

與領主楓牙親王及占術師累焰一同尋找屠邑的凶殘妖怪。

同時某天,晄將倒於黃河岸邊的一名青年救回家中。就在這時,晄又遭到了刺客的攻擊!

晄中了敵人設下的陷阱之後,竟無法再使用能打倒妖魔的神器·炎招戈。另一方麵,凶殘的妖怪再次在邑出現!?

在楓牙、汪李,寵愛自己的大哥大姊的守護之下,實際體會到了心的牽絆與生命重要性的晄將會……!?

中國風幻想奇譚第二集登場!

15歲。是名好奇心旺盛,非常喜歡大自然與動物的頑皮少年。個性是對於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就會貫徹到底。

楓牙

19歲。殷朝的親王,文武雙全,英勇過人。是統治晄等人居住的毫邑的能幹領主,也是晄崇拜的人。

20歲。晄的哥哥,擁有清秀的五官與聰慧的頭腦,也是位知名的青銅器工匠,客人是絡繹不絕。腹黑的程度可說是壞到了骨子裏。

累焰

22歲。美麗的占術師,對楓牙宣誓絕對的忠誠。認為自己的存在是為了守護楓牙的幸福。

汪李

水妖化蛇族之王,平時性情溫和,但一旦大發雷霆卻能引發足以毀滅國家的暴風雨。變為人形時是位五官精致的俊美青年。

也空

一名擁有漆黑雙瞳的青年,昏倒於黃河岸邊時被晄搭救。因麵無表情,晄替他取名為也空。

與晄同年,擁有著不祥雙眸的少年。善於占術及咒術,能夠操縱形似蝙蝠的妖魔·寓。

莉由

18歲。晄的姊姊,是位美豔脫俗的美女,個性也極為溫柔善良。最大的缺點是討厭男人到對他們毫不留情的地步。

東方妖遊記

以心紡織的第二盟約

壹黑暗災厄

貳沿著黃河而下的事物

叁虛無中的聲音

肆五年前的惡夢

伍遭囚的心

陸天帝的願望

後記

東方妖遊紀行

天與地初分之際。

一位名為英招的神隻負責掌管天上的庭園——平圃。

英招為了守衛平圃,創造出了數隻擁有強大力量的妖魔,其名為駁。(注:駁音同「伯」。)

某日,水神共工失控做出暴行,支撐著天的四方天柱於是傾斜倒塌,天空綻開了裂縫。一頭剛出生的駁恰巧自裂縫墜落至地麵。

大地上充斥著火焰,黃河滿溢,野獸偷襲人類為食。在這樣的混亂當中,孤苦無依的駁學會了如何生存。

其後,女神女媧以五色玉補天,又斬斷巨龜之足代替四柱。再以黑龍之軀修複大地,以蘆葦之灰抑止洪水,大地終於恢複安定。

然而,傳說中那頭駁始終未曾回到天上。

壹黑暗災厄

黃河的遙遠上遊,在尚未挾帶著黃土的清澈河流北側,有座名為積石的高山。積石山高達天際,東北山麵覆有冰河,若是沿著自東南往西北延伸的山脊向前行,不久就能看見昆侖山。

積石山的深處住有一頭墨色妖魔。它的姿態似馬,擁有肉食性動物類的柔軟四肢,腳尖有著鉤爪。額頭中央生有獨角,口中並排的牙齒十分鋒利,力量之大甚至能咬死虎豹等獸類。

自己是何時出生的?為何會在這裏生活?妖魔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想去探究。沒有親人孤苦無依,但它也不覺得獨自一人有何不對。

肚子餓了就狩獵鳥獸,飽餐一頓後就睡覺,如此日複一日。雖然有時會遇見人類,但也是餓了才會當作食物,飽的時候便不感興趣。對妖魔而言,人類與其他野獸並沒有多大分別。

那一天,墨色妖魔也是一如以往,待天亮後便走出巢穴尋覓獵物。

忽然間,周圍就像是被塗上了墨般變得漆黑。它猛然回頭,隻見至今自己藏身的巢穴,以及巢穴對麵的一大片金黃色草原,全都落入了厚重的暗色當中。

妖魔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它擁有夜視能力,至今無論是多麼深沉的黑夜,在它眼中看來也與白晝無異。但是現在眼前的世界,除了黑暗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妖魔焦急起來,開始狂奔想要逃離黑暗。它蹬著自己比世界上所有野獸跑得還要快的雙腳,衝進暗色當中。然而,無論它怎麼奔跑,暗夜依然不斷延伸沒有止盡。

最後,妖魔不再奔跑。它精疲力盡,漂浮在空中般地躺在黑夜裏。

好餓,但是更渴。在逐漸模湖的意識當中,妖魔尋求著獵物的溫血氣味,以及自岩石縫隙間滲出的清水滴答聲。然而妖魔運用敏銳的嗅覺,卻連風的氣味也捕捉不到,即便豎耳傾聽,也隻聽得見自己的急促呼吸聲。

經過了漫長的時間。

妖魔在幾乎失去意識的情形下,有時橫衝直撞,或用前腳的銳利爪子刨挖腳邊,想要挖開黑暗,最後卻又落入淺眠當中。日子就這樣周而複始。

饑餓與喉嚨的幹渴伴隨著痛苦逐漸支配五感,也不再有力氣思考自己為何會在這種地方。

忽然,飄至鼻腔的清水氣味讓妖魔清醒過來。至今不管它再怎麼聚精會神,眼前都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如今竟能隱約看見一個像是骷髏,既白且圓的物體。那是一個樣式簡單的陶瓷器具,但是妖魔極少與人類接觸,因此不曉得這個器具是出自人類之手。另外,它也沒有心思再去細想為何這個陶瓷會突然出現在黑暗當中。幾乎快燃燒起來的喉嚨隻是一心渴求著陶器中的清水。

妖魔將臉龐塞進半個瓶子當中,貪婪地大口喝下清水。帶有些微甘甜與苦味的冰水,與岩縫間湧出的泉水以及野獸的鮮血不同,有種不可思議的味道。

突然間,一陣刺痛襲向妖魔的四肢百骸。就在這時,某種類似於蝙蝠的東西分別咬住了它的四肢,但是黑色的翅膀融進了黑暗當中,它看不清它們的真實樣貌。痛楚瞬間就獲得平息,妖魔也忘了為自己帶來疼痛的那些存在。隻有這份想滋潤喉嚨幹渴的欲望,占據了它的心房。

——殺。

妖魔倏地注意到有人正在它耳邊低語。那道話聲從陶器出現時就已存在,但是因為它喝水喝得忘我,一直沒有發現。

——殺、殺、殺!

話聲不斷重複低喃。對不懂語言的妖魔來說,那聽來隻是一道聲音,但話聲主人的意思仍是確實傳了過來。

一邊饑渴地喝著水,妖魔一邊傾聽。

在清水逐漸滲透幹枯已久的身軀的同時,那道聲音也滲入它的骨髓。

陽甲王十五祀,十一月,於甲戌之日利條卜卦。問曰,伊章玄今何處也——

王都奄的王宮當中,在執行政務的重屋大屋裏,第十八代殷王陽甲與宰相曹晏仲,正神色凝重地注視著大史令利條的卜卦。

利條手持龜甲,將鑿有凹洞之處舉在燃燒的木片上頭。接著「啪嘰」的清脆聲響起,同時龜甲上出現了裂痕。這時,章玄的所在地本應能映照在稀世的占術師利條眼中。然而——

和條白皙的美貌左右晃動,放下龜甲置於膝上。不過,光隻是將龜甲放在膝上這樣一個動作,周圍的空氣仿佛就會飄起一陣清香。

「今天也找不到嗎……」

陽甲大歎口氣,垂下肩膀。

當初溫柔和煦的風采,如今多了幾分陰鬱,原本略顯福氣的身軀也在這兩個月消瘦了不少。一切都是因為他始終信賴的貞人,章玄背叛了自己之故。

貞人即是服侍大王的占術師。大王執政之際,都會參考貞人們的占術。因此大王皆對自己手下的貞人們寄予深厚的信任,也給予他們與宰相同等的權力。

然而,章玄卻與敵國鬼方串通,為了削弱殷朝的勢力,將能夠引起洪水的水妖化蛇喚來人世。另外又在近日得知,十五年前章玄為了取得貞人之首的大史令一位,甚至咒殺了前代殷王南庚。

「那家夥對本王沒有一絲的忠誠之心吧。不僅如此,也許還怨恨著本王。章玄下一個咒殺的目標,就是本王嗎……」

陽甲至今什麼也不曉得,一直安穩地坐在王位上,事到如今才深深地感到悔恨,還有無以複加的恐懼。從未懷疑過章玄另有意圖,任命善於占卜未來的利條為大史令的人,正是自己。而且章玄擁有罕見的千裏眼能力,若想掌握他們的動靜可說是易如反掌。但他們無論怎麼搜索,卻都無法得知他的下落。貞人們連日來也不斷占卜章玄的行蹤,卻沒有任何人卜出結果。

「不能再讓章玄那家夥繼續為所欲為。大王,請您別擔心,老臣晏仲一定會誓死保護大王的性命。」

宰相挺起胸膛。盡管年屆七十高齡,軍部出身的晏仲至今仍是勤於鍛煉,比起歲數與兒子相仿的陽甲王,更是身強體健。

「老臣不認為章玄會基於私怨就殺害大王,況且鬼方當初采取的戰略,也並不打算直接謀取大王的性命。」

形式上,殷朝是負責管理各自獨立的小國,各個邑再向大王進貢。即便殺害了大王一人,也並非從此就能支配中原——晏仲解釋道。

「望乘送來的消息,也說鬼方目前沒有特別古怪的動靜,章玄也並未加入鬼方。請大王放心吧。」

望乘是由占術師及咒術師組成的偵察兵隊,他們負責潛入敵國搜集情報,或是依情勢施加詛咒以削弱敵人的戰力。晏仲已派遣望乘至敵國鬼方、鄰國的周和召,以及隸屬於殷的各邑,觀察情形。

「雖然不曉得章玄的下落,但是微臣已占卜過大王的未來,龍氣還相當強盛,您無須擔憂。」

利條也露出優雅的笑容。

「不過微臣認為,今後鬼方利用章玄,為殷帶來災害的可能性相當高。也許會和化蛇那時相同,放出妖魔一個個攻下邑也說不定。由於占術完全無法卜出章玄的行蹤,我等絕對不能鬆懈警戒。」

「化蛇嗎——倘若章玄又對化蛇施加詛咒,讓黃河泛濫的話,這次殷就真的無力回天了吧……」

回想起兩個月前的可怕災情,陽甲打了個哆嗦。

「炎招戈的使用者正看守著他,所以已經很少出現狀況……」

利條微微蹙起柳眉,也正為這件事情擔心。

「我記得他叫作晄吧。但是,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陽甲尚未說完,走廊就傳來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一名軍官無視於傳喚官吏的製止,穿著盔甲就衝進大室。是晏仲安插在各地的望乘之一。

「啟稟大王!屈邑以及陶邑慘遭全滅——!領主與領民無一幸免!」

「嗚哇,好厲害~!黃河看來變得好小哦!」

晄望著橫亙在眼下的黃褐色河流,不禁大聲歡呼。

讓晄坐在背上的白銀大蛇轉過頭來。正是水妖化蛇族之王,汪李。

「沒問題的!那些城牆圍起來的地方就是亳邑的街道吧。那麼,我們家就在那邊呢~」

晄單手捉著汪李的鬃毛,探出身子,另一隻手指向彼端的地麵。

「危險!從這個高度掉下去的話,就算你有河伯的庇護,也不可能毫發無傷哦!」

汪李板起臉孔,放慢飛行的速度。

汪李雖是蛇身,但擁有蝙蝠般的雙翼,因此能在空中飛翔。金黃色的眼睛,自額頭兩側向上伸出的對角,如馬的鬃毛般自頭頂往背部延伸的軟毛,外形比起蛇更像是龍。他亦是能夠呼風喚雨,引發洪水的妖魔,受人畏懼,但是如今已經對晄——也就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宣誓忠誠。炎招戈是唯一一種能斬斷他身上白銀鱗片的武器。

現在,他正遵照晄的指示,載著晄飛行於黃河上空。

「汪李,黃河到底會流到哪裏去呢?你去過黃河的盡頭嗎?」

晄遠眺著一邊蜿蜒,一邊向西無止盡延伸的河流。

「這個嘛——在與洛水彙合之前,黃河是由北向南流動,再更往前就是大陸深處,至於究竟延伸到何處——我隻能確定整條黃河都是我們化蛇族的棲息地,但是在我們被封於異界之前發生的事情,我幾乎都不記得了。」

「那我們去看看吧。汪李也想知道黃河發源自哪裏吧?畢竟你是水妖之王啊。」

「你在胡說什麼啊,去了有可能會凍死的。好了,差不多該下去了。在這種萬裏無雲的天氣,難保不會被人看見我飛行的蹤影。」

「咦~不是才剛飛不久嗎?好啦,飛去黃河的盡頭看看嘛~」

「目前對外的說法是我已經被消滅了,如果被村人發現我的蹤跡,屆時頭痛的人是小晄吧?還有,是你跟我約好隻是稍微巡視一下領地而已,我才會飛上來的哦。」

汪李開始緩緩下降。

今年秋天,大王賜給了晄封號為田的小領主地位,因為他降伏化蛇有功,另外也作為封口費,以免晄將貞人章玄背叛一事公開。雖說是領主,但晄得到的也隻是一大片廣闊的原野,沒有半名領民——但總而言之,開墾荒野收割大量小米,拯救那些因洪水而失去田地,沒有食物的村人,本來就是晄的主要目標。

「說得也是,現在不是玩耍的時候呢。要是不在中午之前翻好土的話,便當就會被莉姊沒收了。」

晄隻好將未知的黃河源流探索活動,延到下次再進行。

隨著汪李逐漸下降,晄的領地也在眼下慢慢放大,擴展開來。位於黃河南方的這處台地日照極佳,土質也不錯。至今這塊土地之所以無法從事農耕,是因為天候過於幹燥。賜給晄這塊土地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希望水妖之王能來此補充不足的水分。

此地雜草不多,因此開墾上也不算困難。這兩個月來,晄在奴役的協助之下,翻土的工作已大致完成。雖然還剩下大約五畝的田地仍是荒地,但隻要花上半天時間努力翻土的話,就能改善。

汪李確認四下無人之後,才降落在荒地的邊緣。

晄自他的背部跳下後,汪李隨即恢複成人形。金黃色的雙眼和銀色長發,與化蛇姿態時相同,但是身形成了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晄對大蛇抱有的印象,與汪李自身渴望擁有的形象一致之後,便幻化成了現在的樣子,但是晄與汪李都不曉得為何五官會如此俊美。

「隻剩一點點了,加油吧!」

晄拿起鋤頭,火速開始翻土。人形汪李也以不太靈活的動作揮舞鋤頭。要是眷屬知道了水妖之王竟在種田翻土,恐怕會大歎三聲吧。

「小晄~我拿便當來囉~」

過了不久,大姊莉由便穿過田間小路跑來,單手提著一個大布包。

「哎呀,汪李。」

莉由的視線一轉向人形汪李後,吟吟的笑臉立即消失無蹤。汪李趕在莉由開口說話之前,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變回小蛇,卷在晄的左臂上。

莉由非~常討厭男性,不管對方本性是否為妖,隻要是除了大哥與晄以外的男子,其存在自身就令她無法忍受。

見到超美形成年男子消失後,莉由的吟吟笑臉才又回來。

「小晄真是努力呢,幾乎都已經翻完土了嘛。」

莉由看向已經清除完所有雜草與石頭,覆蓋著鬆軟土壤的大地。

「嗯,隻剩下一小部分了。看來趕得及在下雪之前堆肥了。」

晄將鋤頭刺進土裏,以衣袖拭去額頭的汗水。

「你肚子餓了吧,已經中午了哦。」

莉由開始在田間小徑上鋪上布巾。

「喂~!小晄、莉由!」

一名大塊頭青年自小徑的另一頭揮手跑來。

「哎呀,昌大哥?」

「他說中午過後要來幫忙,就跟過來了。反正一定是自家的工作做膩了,來這裏偷懶的吧?因為今天裏長家要搗穀粉。」

莉由對於相當照顧自己的裏長的孫子也十分嚴厲。

「為了係好韁繩,花了一點時間……」

昌的結實胸膛上下起伏,氣喘籲籲。

「昌大哥,你是來幫忙的吧?謝謝你,讓我省了不少力氣呢。」

「嗯,反正就算我不在,搗粉的人手也夠。不過……」

昌四下來回張望:

「剛才還有一個人在吧?我還以為是城裏派了奴役來幫忙呢。」

「沒有啊,今天隻有我一個人。你應該是把枯木誤認為是人了吧?」

由於汪李一事也對昌保密,晄趕緊敷衍帶過。水妖之王正纏繞在晄的手臂上,動也不動,一本正經地佯裝自己是臂飾。

「是嗎~我看對方頭發白白的,揮舞鋤頭的動作也搖搖晃晃,還以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呢。」

「動作搖搖晃晃的老頭子……」

晄拚命忍下笑意,仿佛可以聽見汪李傳來的抗議聲。的確,水妖之王拿鋤頭的姿勢還很不穩,年齡也有數百歲以上,這種形容不算有錯——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啊,這裏隻有小晄一個人吧。你不要大中午的就睡昏頭了。」

莉由也出聲附和。昌似乎還不信服,但是看見便當盒的蓋子打開後,老人的幻影一事馬上自他的腦海裏徹底消失。

「嗚哇~看來好好吃!」

小魚、灰藿菜、芋頭梗、香菇等食材都是在附近搜集來的,但是擺盤看來色彩繽紛,引人食指大動。晄與昌立即挾起燒魚送進口中。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還有裁縫的工作呢。」

莉由匆匆吃完飯後便起身。

「那我送你回去!小晄,我馬上就回來幫忙,你要等我哦。」

昌大口將年糕塞進嘴裏。

「不用了,我自己走路回去。」

「你裁縫的工作很忙吧,這樣太浪費時間了。」

坐馬車從此處田地回到家約要兩刻鍾,這段距離步行也不成問題,隻是太耗時間了。

受封領地時,楓牙親王借了一輛馬車給他們,平時晄都是與莉由一同搭乘來回往返。今天早上莉由因為還有縫紉的工作,無法一起前來,隻好中午時再送便當過來,所以晄才會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坐在汪李的背上飛來領地。

「說浪費時間,你也一樣吧。難得都過來了,你就去幫小晄的忙吧。」

「可是,這一帶幾乎沒有什麼人經過,你一個女孩子太危險了。」

莉由與昌爭執了一會兒後——

「莉姊,就讓昌大哥送你吧。我也會擔心啊,要是途中發生什麼意外就糟了。」

晄這麼一說之後,莉由的態度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放柔神情:

「也是,既然小晄都這麼說了,就麻煩你用馬車載我一程了。」

比起自己的安全,她更不想讓弟弟操心。

「那麼小晄你要加油哦。既然已經決定了,昌大哥,快點走吧。」

莉由對晄露出燦爛笑容,但視線一回到昌的身上時,臉色馬上變得淩厲。莉由大步邁出步伐,昌慌忙跟在她身後。

「真是不方便呢~要不要再向楓牙借輛馬車呢……」

目送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晄低聲咕噥:

「隻有馬的話也沒關係。裝上馬鞍,再騎在馬的背上奔馳的話,不僅比較快,感覺也很舒服,」

「比起馬匹,我用飛的更快吧——不過,光天化日之下沒辦法明目張膽那麼做。」

至今始終靜默不語,纏在晄左臂上佯裝是臂環的汪李緩緩開口。

「對了,汪李,你能變成馬嗎?」

「嗯——自從在人世間蘇醒之後,我隻變過人類與蛇形這兩種姿態。在被封於異界之前,我隱約記得自己好像能變幻成各種事物。」

「呐,你快點試試看!趁現在沒有其他人在!」

汪李動作敏捷地離開晄的手臂,在地麵上盤起蛇身。接著周遭出現了淡色光粒,將小蛇姿態的汪李團團包圍。

下一秒,晄的眼前出現了一匹全身銀白色的駿馬。

見到馬匹神聖凜然的模樣後,晄不禁瞠大雙眼。銀白色馬匹的身形比起普通馬兒還要大上一圈。鬃毛與尾巴帶著耀眼的銀色,眼珠為金黃色,光滑的微短體毛如雪般白皙。

「不行啦,汪李,你太漂亮了。這世界上沒有這種馬啦。最重要的是你還有角哦。」

汪李幻化而成的馬匹和妖魔時的姿態一樣,兩邊額際都生有利角。

「哼!」汪李悶哼一聲,利角轉眼間逐漸縮短。「噢噢!」晄內心充滿期待,但是這回變成馬的肩部長出了一對翅膀。

汪李再縮回羽翼,相對地白色體毛又成了銀色鱗片。

「真是困難呢。」

雖然他試圖努力變成普通的馬兒,但是改了這邊後又換那邊出現變化,遲遲無法順利達成。

晄聽說汪李第一次變成人形時,本人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變化。雖說是妖,但也沒辦法隨心所欲地變換姿態吧。

「好了好了。對不起哦,我說了無理的要求。」

「抱歉,我會好好練習。」

汪李以蛇頭馬身的模樣,沮喪地低下頭去。

一旦知道無法輕易得手後,就會變得更想得到,此乃人的天性。

(真想要匹馬呢~)

好一段時間,馬匹的事情都在晄的腦海裏徘徊不去。

「要去買馬嗎?」

數日後,楓牙如此開口邀約。

「明天開始耿邑會有馬市開張。鄰近各邑的駿馬都會聚集於此,並且舉辦盛大的拍賣會。我正好預計購買幾匹軍馬,你也一起來,選一頭自己喜歡的馬吧。」

「你要買給我嗎?」

晄雙眼熠熠生輝。

「在賞賜田地的時候,我跟你約好了吧?」

楓牙揚起讓人看得入迷的笑容。

楓牙是亳邑的領主,也是大王的異母弟弟。身分與庶民的晄有著天壤之別,但兩人因化蛇,也就是汪李而結識後,他不知為何十分喜歡晄,將晄當作好友。

這一天,他又在親信占術師累焰一人的陪同下,在近黃昏時分前來。想必是料到晄會在此時從田裏回來吧。

「隻有一輛馬車,來回領地應該很不方便吧?本來想早點買給你,可是又想既然要買,還是讓你選一頭喜歡的馬比較好,所以就一直等到馬市開張。」

楓牙卸下長劍在火爐旁坐下,當作自己家般放鬆休息。

「嗯嗯,我好高興!」

晄連連點頭。

「小晄,你可不能被王爺的花言巧語騙走了哦。」

舜綻開溫和的微笑,拿著酒杯走來,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王爺一定是想拉攏小晄,哪天把你帶回城裏當作男寵哦。他可是個想把你從我和莉由身邊拐走的大壞蛋呢。」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從來都沒有那種想法!」

楓牙不知為何驚慌失措地反駁。

「因為居城裏已經有很多戰馬了吧?如果隻是要讓小晄來回領地的話,給他一頭無法上戰場的老馬就足夠了,現在卻要特地帶他前往馬市。你的企圖太明顯了。」

舜從容自若地往杯中倒酒。

晄一家口共有三人,他與大哥舜、大姊莉由一同生活。原本兄弟倆感情就很好,但雙親過世之後,也許是兄代父職的意識使然,舜也非常寵愛晄,程度甚至不輸莉由。或許是這個緣故,舜才會對親切接近晄的王爺產生微妙的敵視心理。

「可是,晄畢竟是個領主啊。雖然現在受封的領地沒有居民,他才會自己下田工作,但是一般都是住在豪華的大宅裏,有兩、三名婢女負責服侍,就算擁有幾頭自己的馬匹也是天經地義。所以——」

楓牙顯得老大不高興,說到一半時忽然看向門口。是先前一直在外邊做菜的莉由走了進來。莉由捧著名為簋(注:音同軌)的食器,上頭放有香味四溢的燒魚。

楓牙的視線緊盯在莉由幾乎算是撲克臉的俏臉上。

(就算麵無表情,還是一樣美麗呢……)

楓牙暗暗心想,不過晄當然不曉得。

莉由將簋置於楓牙麵前後,迅速起身窩回別室。

楓牙現年十九歲,是個劍藝精湛的美男子。既年輕又俊俏,而且充滿男子氣概,可說是完美無缺。麵對這樣的楓牙,討厭男人的莉由會對他避如蛇蠍,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能是人類男子的話,那麼修行成仙,或是變成人類以外的東西就好了嗎……)

楓牙會在心裏偷偷思索著這種事,晄自然也不曉得。

楓牙垂下肩膀,伸手探向酒杯。

「殿下,請稍候。先由臣來為您試毒——」

至今一直像抹影子在楓牙身邊待命的累焰,迅速自楓牙手中抽起酒杯。

「真是的~我們絕對不會下毒的。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我就職的青銅器工房是亳邑城禦用的打鐵鋪,所以我絕對不會對客人不利。」

舜笑得牲畜無害。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楓牙殿下入口的食物,都必須經過試毒才行,請兩位不要放在心上。」

累焰神情絲毫未變,拿起酒杯湊至嘴邊。

「因為章玄現在還在外逃亡,所以累焰變得有點神經兮兮。畢竟當初是我們揭發了他的陰謀,累焰擔心他會向我們報複。」

楓牙輕笑一聲,接過累焰遞來的酒杯。

「我不認為那家夥做事會這麼欠缺考慮,倘若真的會,那我反而很歡迎。趁他自己送上門來的時候捉住他!」

「章玄大人是位擁有優秀千裏眼能力之人,也擅長邪惡的咒術,臣認為沒那麼容易。」

累焰的表情十分認真:

「臣總有種不好的預感。請晄少爺和汪李殿下都要多加小心。」

累焰是能夠預見未來的占術師,絕不能輕忽他的預感。

「既然如此,小晄,你就更不能外出買馬了。前往耿邑非得渡過黃河不可,章玄搞不好會對你施加詛咒,讓怕水的小晄掉進河裏也說不定哦。」

舜說話時顯得相當鎮定。

「掉進河裏——」

晄頓時打了個冷顫。晄不知何故,自幼時起就非常怕水。洗澡、或是在小溪裏汲水這點程度還不成問題,但若是搭船、潛入水中,處在那種四周都是水的情況下時,就會心跳加快,冷汗直流,全身發抖甚至動彈不得。

「晄擁有河伯的庇護,至少待在河麵上的那段期間,章玄的詛咒沒辦法接觸到你吧。」

晄身上擁有統治整條黃河之神,河伯的守護。晄能夠成為炎招戈的使用者,也是有河伯加持。但是,聽到楓牙這麼一說——

「搭船……渡過黃河……」

竄過背脊的寒顫更是陣陣襲來。

「你真的那麼怕水的話,就沒辦法了。我再找來一匹好馬給你吧。」

楓牙苦笑。

「可是我想去馬市,也想自己選馬……」

「若是如此,更是得下定決心渡過黃河了吧。」

楓牙不禁想笑。

「小晄,你這樣隻是在鬧別扭,跟小孩子沒有兩樣哦。」

舜也苦惱地笑了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

晄抱頭苦思。

「走吧,一起去買馬吧。」

「不行不行,這件事就算了吧。太危險了。」

楓牙與舜隔著晄麵帶笑容,眼睛卻在互相瞪視。

晄躊躇了一陣之後——

「別擔心,我和我的眷屬也會跟著。就算掉進河裏也不會溺水的。」

水妖之王的這一句話,讓晄的小臉立即亮了起來。

「決定了!我要去買馬!而且也不能老是這麼怕水啊!」

聽見晄這麼說,楓牙稱許道:「這才是晄嘛。」然後朝舜咧嘴一笑。

「可別以為這樣就算贏過我了哦。」

舜細長的雙眼中亮起冷冽的光芒。

(這兩個人到底是在比什麼啊……)

見到兩人還是老樣子,累焰暗暗歎了一大口氣。

翌日也是豔陽高照的爽朗晴天。

在初冬的朝陽下,水麵閃耀著粼粼波光,黃河波濤滾滾地流過中原的黃土大地。河麵上有漁夫劃著竹筏,還有幾艘堆有蔬菜的小船載浮載沉。

當中一艘大型船隻正橫越黃河向北劃去,船身看來就像是在黃河的奔流中滑行。

甲板上豎有紅底黑獅圖樣的旗幟,楓牙身穿銀狐裘外罩錦緞披風,交叉著手臂立於船首,眺望遠方的對岸。累焰像抹影子般跟在他身旁待命。

「晄他沒事吧?」

雖然已經強行拉他上船,但楓牙相當擔心晄是否會暈船或害怕。

「果然至少該請莉由一起來嗎——」

這趟旅行舜與莉由並未同行。兩人雖然都很擔心晄,極想一同前來,但是舜無法丟下工作,莉由的裁縫工作也十分忙碌。

「臣去看看吧。」

累焰離開原地走向船艙。

晄將自己關在船底的武器庫裏,用皮裘從頭將自己包住,全身不斷發抖。已變作人形的汪李開口說道:

「要是真有萬一,屆時我會載你飛到天上,你不用擔心。」

他讓晄蜷在自己的膝上,像在安撫嬰兒般輕輕拍著晄的肩頭。

晄毫無反抗,在他的膝蓋上縮成一團。雖然這副模樣很沒出息,但是一想到船底下就是水,他就不敢直接坐在地板上,不由得依賴起汪李的溫暖。

「沒有問題的。這艘是軍船,船身打造得非常堅固。就算是航行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也不會翻覆的。」

累焰蹲下,觀察晄的臉色。

「我我我我知道啦,我我也沒有在在害怕啊……」

說話的同時,晄的額際卻冒出冷汗。

「是嗎?」累焰輕聲笑道,拿出手帕擦拭晄額上的汗水。

「我也已經喚來了眷屬。倘若真有不測,我已經命令它們保護好晄。你就放心吧。」

汪李帶著好氣又好笑的古怪神情,繼續輕拍晄的肩膀。

「嗯……小化蛇們正在慢慢聚集呢……」

晄也感覺得到在河麵下的水深之處,擁有翅膀的眾多小蛇們正團團包圍在船身的四周。

「考慮到偶爾會發生這種情形,果然還是該練習遊泳吧。」

「你又來了——汪李,看到我這麼怕水,你一定覺得很有趣吧。」

「我並不覺得有趣啊,我這麼說都是為了小晄。既然住在中原,往後還是有機會得渡過黃河吧。要是每次都這樣的話,也太不方便了——」

但汪李臉上卻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目前水流相當穩定,也感覺不到章玄的詛咒。」

累焰一臉認真地側耳傾聽,感受四周的氣息。

「你還有那種不好的預感嗎?」

晄從包著自己的皮裘中探出頭來。

「小晄待在河伯懷裏的這段期間不會出事吧。料想那家夥也沒膽量敢在河伯的地盤上撒野。」

「我也這麼認為。唯一安全的地方,可說就是這條黃河了吧。」

累焰將嚴峻的神情放柔,揚起微笑。

「但是最安全的地方,卻也是小晄最害怕的地方呐。主人,這下可糟囉。」

「嗚嗚,無法反駁——」

晄再次拉起皮裘蓋住自己。

「啊~不管有什麼危險等在前方,果然還是陸地最棒了!」

晄踏上碼頭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變得還真快呐……」

汪李錯愕地喃喃自語。在即將下船之前,汪李便從人形變為小蛇,纏繞在晄的左臂上。假使一個擁有銀白色頭發和金黃色眼睛的人走在路上,肯定會引起騷動吧。

「累焰已經告訴過我了,你好像在船艙裏嚇得臉色發青呢。」

早一步下船,正等著晄的楓牙憋住笑意。

「真是的!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喜歡看我害怕的樣子呢!」

「沒這回事,我們都是打從心底在擔心你。」

「騙人!楓牙你的眼睛在笑!」

楓牙立即用手掌捂住快要上揚的嘴角。

「不開玩笑了,現在得提高警覺才行。累焰的不祥預感似乎愈來愈強烈了。」

楓牙轉頭看向累焰,後者正凝視著黃河上遊。

「上遊有什麼東西嗎?要不要叫小化蛇們去看看?」

河水呈現汙濁的黃褐色,完全看不見水麵下的情形,但晄知道無數的小化蛇們正在碼頭附近遊來遊去。

「說得也是。汪李,可以麻煩你嗎?」

楓牙低聲問向卷在晄的左臂上,佯裝自己是臂環的小蛇。小蛇輕一點頭後,幾尾小化蛇便迅速遊向上遊。

「這不是亳邑的楓牙親王嗎?」這時一輛豪華雙頭馬車停了下來,一位身穿玄端祭服(注:玄端是古代袖子端正的黑色祭服,亦是朝禮等場合的正式服裝。)的官員慌忙走下轎子。

「看到船上的旗子時,還心想是不是您——殿下若是知會一聲,領主大人就會親自來迎接您了——」

官員趕緊向楓牙行禮,並邀請楓牙前往耿邑城。

「我想親自選馬,不會順路到居城去,就麻煩你替向我王兄問好了。」

但楓牙一口回絕。

官員離開後,晄才開口詢問。

「殷朝各邑大多是由王族血親擔任領主,這座耿邑也是由我的異母王兄所統治。」

「不用去打聲招呼嗎?」

「太麻煩了。我不喜歡那些繁文縛節。」

楓牙笑道,邁步走向下城。

耿邑的街道比想像中還要熱鬧。穿過外城門後,隻見商人與貴族的隊伍已將大馬路擠得水泄不通。

「這樣看來,真難想像這裏不久前才發生過水患呢。」

晄不停東張西望,看向已清掃幹淨的街道,和住家那些亮眼的白牆。

兩個月前,耿邑因黃河泛濫,導致大半城鎮都淹沒在水裏,災情相當慘重。這也間接成了汪李自異界蘇醒的原因。

「多虧當朝宰相晏仲大人親自率領救援部隊前來,城鎮很快就重建完畢。」

「啊,是那個老爺爺。」

晄腦海中浮現出晏仲的影像,明明體型不算特別魁梧,散發出的魄力卻相當驚人。「真是位厲害的大人呢~」他再次深感佩服。

「不過,由於糧倉和田地都被衝走,人民沒有足夠的食糧度過今年的冬天。會在這個時期舉辦馬市,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吧。一旦馬市開張,許多貴族和商人就會自其他的邑湧入。富有的人除了買馬之外,也會在鎮上其他地方消費,另外居民也能從前來賣馬的人手中,獲得些許手續費。好像也有幾匹軍馬打算出售。想必是計劃透過馬市的所得,向其他邑購買食糧吧。」

「原來馬市背後有這麼多複雜的事情啊。領主也必須要懂得買賣交易的模式才行呢。」

「領主所需的知識不隻是如此而已。為了執行政務,確保財富是非常重要的課題。我再慢慢教給你吧。」

楓牙微笑頷首。

走出大馬路後,楓牙吩咐隨行的士兵們前往馬場。耿邑的拍賣會場不隻一處,除了耿邑城經營的公營拍賣場之外,也有些貴族會設立私人的拍賣會。馬場也各自有雄、雌與幼馬的區分。

「晄你想買哪一種馬?是想買匹小馬自己調教,還是買匹馬上就能夠騎的馬兒?」

「我想像楓牙一樣跨坐在馬上奔跑。那樣的話,選哪種比較好呢?」

在這個國家當中,讓馬拉馬車是稀鬆平常的事。戰爭之際,士兵也會乘上戰車戰鬥,因此成馬都未受過讓人騎乘的訓練。

「那麼,個性溫馴的小馬或許比較好吧。畢竟光是習慣馬鞍就要花上不少時間。與其重新訓練已經習慣拉馬車的馬,小馬會比較快適應吧。」

「那我就選小馬吧!哪裏有在賣小馬?我們快點去看!」

晄焦急起來,幾乎往前衝出。

「別急。這裏人這麼多,走散的話你會迷路哦。」

楓牙苦笑,但還是加快了腳步的速度。

他們鑽過人群間的縫隙,在大馬路上走了一會兒後,來到一處小型廣場。廣場上有著僅用木樁和繩子圍起的簡單柵欄,當中放有幾匹馬。柵欄周圍停著好幾輛馬車,看似是達官貴人派來的士兵以及富裕商人們,正站在柵欄外檢視馬匹。

「這裏是公馬的馬場。有幾頭不錯的駿馬呢。」

楓牙在檢視的人群當中發現到自己帶來的士兵後,開始指示他要競標買到哪幾匹馬。同一時間,晄因為想早點去看小馬而感到心急如焚。

「讓你久等了。小馬的馬場就在前麵不遠處,拍賣好像已經開始了。」

「得快點過去才行!」

晄不由得往前狂奔。跑了一會兒後,他來到另一處柵欄,裏頭關有比方才的公馬還要小上一號的馬匹。雖說是幼馬,但比想像中的還要大上許多。

為了即將到來的拍賣,每一匹馬都梳理得整整齊齊,鬃毛和尾巴都顯得柔順亮麗,初生的冬毛沒有沾上半點灰塵。

「好漂亮哦~要選哪個好呢~」

晄擁有能聽見妖魔聲音的特殊能力,也許是這個緣故,當他緊盯著馬的臉龐瞧時,每匹馬的情感就會隱隱約約傳來。

「那隻灰色的好像不錯耶!」

黑毛之間夾雜著白毛,奇妙的色澤像是被煙熏過一般,但是——

(唉,這也沒辦法呀,隻能盡量讓自己好看一點。)

它卻像在這麼說一般,穩穩地站在原地。總覺得跟莉由有些相似。況且,聽說灰色的馬長大之後會逐漸變白,一定會長成美麗的馬兒吧。

「決定了,我要那頭灰色的馬!」

晄猛然回頭,但眼前卻毫無楓牙與累焰的身影。

「不會吧,走散了?」

他慌忙張望四周,但來往的人潮實在太過眾多,一時間難以找到他們。

就在他手足無措之際,他相中的灰色馬匹正被一名疑似為賣主的人牽走。一定是要帶去拍賣會場吧。

「要是那匹馬被其他人標走的話……」

晄萬分焦急。雖然其他還有許多外表相當美麗,或是身材壯碩的馬兒,但是他總覺得跟那匹灰馬最合得來。

(一匹馬大概要多少錢啊?)

晄從懷裏掏出荷包,細數裏頭的金額。為了以備不時之需,舜哥將僅有的貝幣都交給了他。但是平時晄都是以物易物換取食物或衣服,根本不曉得貝幣值多少錢。

灰馬被牽出了柵欄,走在大道上往北方前進。拍賣會場就在那邊吧。搞不好會在途中遇到楓牙,而且拍賣會場裏應該也有亳邑城的士兵,因此晄將荷包塞入懷中,快步跟在灰馬後頭。

冷不防有名大塊頭男子出現在眼前,一心隻看著馬匹的晄整個人撞上男子:

「對不起,我在趕時間——」

晄連忙低頭致歉,正要從男子右側跑過時,卻又有另一名男子擋住了去路,晄隻好再往左鑽。於是一開始的男子移動了一步,徹底擋在晄的眼前。

晄抬頭看向男子。對方將幾乎未經梳理的頭發隨便以頭巾束起,濃密又堅硬的胡子覆蓋住了他大半張臉。看來不懷好意的雙眼帶著笑意,低頭打量著晄。

(糟了——)

晄想要逃跑,卻已經來不及了。不知何時,十幾名打扮類似的男子們團團包圍住晄。男子們身後雖然也有其他商人及養馬的人們,但是眾人都害怕受到波及,佯裝若無其事地走遠。

在這種大型市場開張的時候,有不少人身上會帶著大筆金錢,因此覬覦那些錢財的無賴之徒也會聚集於此。他早該知道這件事的,卻還不小心在大庭廣眾之下清點貝幣,自己真是笨蛋。一個小孩子拿著貝幣走來走去,當然會被當成目標。

「你乖乖交出荷包的話,我們就不會動手動腳哦。」

胡子男以沙啞的嗓音低聲恐嚇。

晄隔著衣服按住懷裏的荷包,搖了搖頭。頓覺口幹舌燥,無法順利發聲。

雖然成了小地方的領主,但是晄家仍然相當貧窮。獲封的土地才剛翻完土而已,直到明年秋天小米收割之前,他們都隻能靠著舜少得可憐的工資,和莉由零工賺來的錢過生活。

(拿起炎招戈戰鬥吧——這好像不太可能。)

晄將炎招戈佩戴在衣服底下。這是柄半神黃帝所做,能夠消滅強大妖魔的神聖武器。不過,他總覺得用炎招戈攻擊人類不太好,最重要的是,晄的劍藝可沒好到可以對付這麼多的敵人。

卷在晄左臂上,至今一直安靜裝作自己是臂環的汪李動了一下。

「哇哇!汪李,你等一下!」

無論汪李變成人形,還是喚來小化蛇都很不妥。要是汪李顯現出本性,那更是糟糕。耿邑會鬧得天翻地覆——不僅如此,全國都將會陷入一片大混亂。

「我明白了,錢給你就是了——」

晄從懷中取出荷包。

(舜哥,對不起哦。等到明年小米大量收成時,我再還給你。)

晄一邊在心裏道歉,一邊將荷包交給胡子男。

「還有那個臂環。雖然長得很醜,不過鐵定是金銀玉器類的罕見寶物吧。」

胡子男一把抓起荷包後,又伸手探向汪李。

「不……不行!這個不行!絕對不行!」

晄以右手護住汪李,又將左臂縮往後方,但雙手隨即被同夥男子扣住。胡子男伸出手指碰向汪李的頭顱部分,打算取下臂環。

化蛇寶寶姿態的汪李倏地張開極為小巧的嘴巴,露出口中的尖牙刺向男子的指尖。

胡子男忙不迭縮回手指。

「這這這個臂環!它居然咬我的手指!」

胡子男雙眼瞪得老大,來回看著自己的手指和臂環。汪李一臉若無其事,繼續假裝自己是裝飾品。

「臂環不可能會咬人吧,應該是手指被什麼東西鉤到了吧。」

同夥男子們大笑出聲。

「不對,它真的有咬我,我親眼見到的。我真的看到一隻蛇在咬我!」

胡子男臉色慘白地向後退。

「一大清早你就喝醉了吧。讓開,我來看看——」

另一名男子推開胡子男,走上前來。汪李開始鬆開蜷起的身軀。晄連忙甩開被捉住的右手,按住汪李。

(不行——!汪李,不可以在這裏現出原形——!)

就在這時——

「到此為止了!」

楓牙的凜冽大喝聲忽然響起,汪李隨即停下動作。正要取下臂環的男子,和周遭的同夥們也一同看向聲音的方向。

楓牙跨著大步上前,身後跟著影子般的累焰。

無賴之徒們眼中亮起危險的光芒,瞪著楓牙兩人。

「我是那名少年的同伴,能請你們放開他嗎?」

「那身衣裳看來相當華麗高貴嘛。你是貴族嗎?正好,你們也把身上所有的錢財都給我留下來吧。」

原先打算取走臂環的男子將晄的左手腕一轉,扭至身後,當作人質。

晄強忍疼痛,仍是繼續以右手按住汪李。

「別對那個臂環出手,否則會發生可怕的事情哦。」

楓牙說道,表情相當認真。

「嘿嘿!難不成是會遭到詛咒嗎?你會這樣威脅我們,表示它真的值不少錢吧。」

「不,值不值錢這點我也不清楚,不過會發生可怕的事情這是真的。倘若真的發生,就連我也束手無策。」

楓牙以真誠的態度表示。

「沒沒沒錯!會被詛咒的!那隻蛇不隻是裝飾品而已!」

被汪李咬到手指的胡子男也厲聲呼叫。

「這倒是有趣了。那麼,我們就來嚐試看看,讓可怕的事情發生吧?」

男子拂開晄的右手,伸手抓住臂環。

話聲響起的同時,楓牙的劍尖已經抵在男子的手背上。晄完全沒看見楓牙是何時衝上來,又是何時拔出劍的。

無賴男子們皆是一陣大駭。

男子錯愕地睜大眼睛,緩緩放開臂環。接著晄忽然被猛力推開,瞬間向後飛退的男子也從腰間拔出單刃刀。

「竟敢小看我!」

像是信號一般,無賴漢們也一同拔出刀子。

楓牙將晄護在身後,與男人們對峙。累焰也沉靜地拔出長劍。

以往楓牙曾為奄三師的主將,在戰場上揮劍殺敵,其武人的魄力自然不可小覦。仿佛可以看見一股鬥氣緩緩自兩人身上散發飄起。

這群惡棍頓時才察覺到自己與對手實力的差距。在對方氣勢的震懾之下,甚至有人開始逐步後退,也有人持刀的手在發抖。

然而若要轉身逃跑,空間又不足夠。

幾乎算是自暴自棄,一名男子猛然衝向楓牙,就連晄也能看出他的動作破綻百出。楓牙僅是微微轉過身子便避開了揮來的刀刃,接著以劍柄刺向男子的胸口。男子的身軀倏地彎成く字滾倒在地,痛苦呻吟。另一名男子趁機出手偷襲,楓牙又一腳絆倒對方,趁著對方失去平衡之際提起劍柄擊向太陽穴。那名男子還來不及發出哀嚎聲便昏倒在地。

「喝啊啊啊啊!」

第三名男子將刀子高舉過頭,氣勢驚人地衝向楓牙。但在他揮下刀子的前一刻,楓牙起掌拍開男子手腕,刀子隨即飛進空中不停打轉。楓牙將長劍收入鞘中,抓住刀柄,趁刀主腳步踉蹌時舉起刀背敲向他的後頸,男子於是難看地撲倒在地,揚起許多灰塵。

「刀子就先借我用用吧。畢竟揮舞雙刃劍時還要手下留情,太麻煩了。」

楓牙朝昏厥的男子說道。

第四名男子憤恨地緊咬住牙,瞥了一眼躲在楓牙後頭的晄。他用力蹬向地麵,與楓牙一度交手之後,迅速鑽過楓牙身旁,往晄的胸口猛刺而來。

然而在刀尖刺中晄之前,楓牙手中的刀已經敲向他的後腦勺。「咚!」一陣刺耳的撞擊聲響起後,男子當場倒地。

「姿勢不錯,可惜——太慢了。」

楓牙一派從容地下評語。

累焰也以長劍彈開無賴漢刺來的刀子,再使出回旋踢攻擊失去武器的男子後腦勺。接著提起劍尖抵在隨後衝來的男子額上,男子霎時僵在原地,他再以腳尖踢向對方下顎。動作有快有慢,優雅得仿佛正在跳舞一般。

剩餘的男子們握著刀柄的手不斷顫抖,僵硬的神情來回看著楓牙與累焰好一陣子後,最後終於「哇啊啊啊!」發出淒厲的慘叫聲,顧不得倒在地上的同伴們,轉身拔腿就跑。

「把我的荷包還我。」

晄走向癱坐在地瘋狂打顫的胡子男。

「那條蛇咬了我,我真的看到了……」

胡子男的眼珠幾乎快迸了出來,說夢話似地喃喃自語。

「嗯,好險隻是被咬而已呢。」

晄咧嘴一笑後,「嗚哇~!」胡子男便啞聲大叫拋下荷包,連滾帶爬似地逃離現場。

遠遠圍觀的人們不禁爆出歡呼聲鼓掌叫好,所有年輕女孩們也都向楓牙投以熱切的視線。

「那個小鬼頭就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嗎?」

一名格外高挑,身形削瘦的男子低聲呢喃。

「環繞在他身上,清濁並存的光芒——錯不了,就是他。」

與晄年齡相仿的少年點點頭。他有著一雙極為不祥的眼睛。

兩人四周還跟有十幾名男子,都是以頭巾束起頭發,身穿樸素布衣外罩熊毛皮裘,裝扮看來僅是一般平民,但健壯的身軀卻又像是訓練有素的士兵。

在熱鬧激動的人群當中,隻有他們一行人沒有絲毫笑意,注視著晄等人。

「終於找到了呢。雖然占術無法卜出炎招戈的使用者,但占卜楓牙親王的未來後,隻要暗中等待,就一定會出現——那位大人說得沒錯。」

高挑男子勾起嘴角。

「先不論王爺和那位占術師,但本人隻是個尋常的小鬼頭嘛。用不著等待指示,就由我們狠下心來——」

一名身高雖矮,胸膛卻相當厚實的男子開口。他沒有右眼眼球,鬆弛的肌膚覆蓋住了凹陷的眼窩。

「別急,你忘了五年前那件事了嗎?就是這樣你才會失去右眼吧?」

高挑男子低聲斥責。

「您教訓得是——」

獨眼男子按住右眼的傷痕,憤憤咬牙。

「那道光芒,為什麼會清濁並存呢——師父在還沒厘清之前就動手攻擊,最後失去了性命。」

少年銳利的眼神瞪向人群縫隙間的晄。

「千萬不能重蹈覆轍,須等那一位下指令才行。在那之前別跟丟了。」

高挑男子混入人群中,離開原地,其他男子也各自散開。

汪李忽然在熱鬧鼎沸的人群中感受到詭譎的氣息,僅是轉動目光看向來源。但不久之後氣息立即埋沒在人群中消失不見。

「汪李,你不能在人前亂動啦。」

晄完全沒注意到那群可疑的分子,小聲提醒的同時,撿起荷包塞進懷中。

「誰叫他說我醜。」

汪李用力哼了聲。

「哎呀呀,真是好險啊。」

楓牙苦笑歎了口氣。不曉得他說的好險,是指晄的安全,還是耿邑這個城鎮。

「要是他們敢動小晄一根汗毛,我就滅了整個國家。」

看來好險的不隻是耿邑,而是整座殷。

「對不起,都怪我沒有多想就胡亂行動……」

「幸好沒有釀成大禍。我們找了你很久呢,你到底跑去哪兒了?」

「我在小馬的馬場選馬啊。」

「我們也心想你鐵定會去那兒,但是到了之後沒看見你啊。」

「咦?奇怪了。我就在那裏,是因為看到我喜歡的馬要被牽去拍賣會場,才會跟在後麵到這裏來呀。」

晄指向背後的廣場。

「那裏是母馬的馬場哦。」

難怪就小馬而言,體型那麼龐大。

「怎麼辦?再去小馬的馬場重新選一匹嗎?」

「不了,母馬也沒關係。有匹性格跟莉姊很像的馬,我想要買她。」

「很像莉由?嗯~事到如今聽到你能跟馬心靈相通,我也不會驚訝啦……」

可是性格像莉由的話,不會很難駕馭嗎?楓牙如此暗忖,但沒說出口。

「那麼,我們去母馬的拍賣會場吧。搞不好那匹馬已經開始競標了。」

三人急忙趕往會場,然而——

「那匹灰馬剛才已經被標走了哦。」

似乎是某位貴族買下了她,早已牽走了。

「啊~真是可惜。她看來很從容鎮定,是匹好馬呢……」

晄失望地垂下肩膀。

「如果你是以騎馬為目的,比起莉由,性格像累焰的馬匹會比較好吧。」

在楓牙的建議之下,晄也前往小馬的馬場觀看,但是他對每匹馬都沒有特別的感覺。繞到其他拍賣會場巡視後,好馬都早已被標走,沒有剩下多少晄想騎乘的馬匹,偶爾有幾匹晄覺得不錯的,卻是那匹馬不願讓晄購買。他們來回奔波直至傍晚時分,往返各個拍賣會場,結果都沒相中看得順眼的馬匹。

「虧我還抱著必死的決心渡過黃河——」

在走回碼頭的一路上,晄不滿地嘟起雙頰。

「沒想到可以理解馬的心情也是個大問題呢。」

楓牙笑道。

夕陽即將西下,如今碼頭十分冷清,與早上大不相同。亳邑的士兵們早已上船,等候晄一行人。

跟在楓牙後頭,正打算上船的累焰赫然停下腳步。

累焰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黃河上遊。

「汪李殿下,前往偵察的小化蛇們何時會回來呢?」

「若是要一路遊回黃河源頭,大約是二十日後吧。」

小蛇卷在晄的臂上低聲說道。

「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了。」

累焰望著西邊的地平線,話聲僵硬地輕喃。

不久之後,王都再次收到消息——黃河上遊的城鎮,繼屈邑和陶邑之後,連陝邑的人民家畜也全數滅絕。

貳沿著黃河而下的事物

「陝邑也全滅?這是怎麼回事!」

聽完晏仲的報告後,陽甲王不禁坐起身子。

優雅端坐在陽甲右側的利條也蹙起柳眉。

「狀況和屈邑、陶邑完全一模一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類與家畜,即是所有生命體全都死絕,亦沒有任何目擊者。而根據最初發現者的證詞,士兵都是在手持弓劍等武器的情況下死去,現場沒有任何大規模打鬥的跡象。」

「我等貞人的占卜中,也一樣沒有出現任何訊息……」

就連無論發生何事也不失優雅風範的利條,這時話聲也顯得僵硬。

「陝邑……陝邑嗎……」

陽甲握著笏板的手猛烈顫抖,低聲喚著滅絕的邑。

陝邑的滅絕會讓他如此動搖,背後有著莫大的因素。

黃河上遊是由北至南流經黃土高原,在華山山腳下與渭水彙合後,再轉向往東流向中原,最後注入大海。

最初滅亡的屈邑,是在殷的支配下,位於黃河最上遊地區的邑。屈邑地處黃河東岸,正好在黃河南流經過黃土高原的正中央處,對岸即是鬼方的勢力範圍,算是殷朝邊境地帶。

緊接著傳來噩耗的陶邑,是位在屈邑正下方的城鎮。

起初眾人推測這兩座邑是遭到了鬼方的夜襲。屈邑與陶邑在卜卦中皆未出現任何征兆,但畢竟鬼方也擁有眾多優秀的咒術師,很有可能施展咒術,不讓殷朝的占術師察覺。

接獲屈邑陶邑兩城全滅的消息後,晏仲立即編派一旅千乘的兵隊沿著黃河北上。

然而,陝邑被滅一事,徹底顛覆了鬼方軍隊夜襲這個猜想。

在陶邑南方,黃河往南流下的東岸之處,有塊汾水注入的肥沃盆地。那一帶被稱作河東,是古代天子堯的後裔,虞氏的領地。周圍下城稱作蒲邑,隸屬於殷。

在蒲邑的守望下,黃河與渭水彙合後開始東流。

前方不遠處的黃河南岸即是陝邑。

慘遭全滅的三座邑皆是小國。話雖如此,若要一夜殲滅全城活口,也需要相對大規模的軍隊。軍隊若要前往陝邑,定要經過蒲邑,再橫渡黃河不可。然而,蒲邑與安插在各地的望乘,卻從未捎來看見大量行軍的消息。

「到底是誰……某種東西正一路消滅各邑,沿著黃河而下……」

陽甲臉色慘白,嘴唇顫抖。

「不至於引起他人注意的小型部隊嗎——可是,鄰近鬼方的屈邑應該配有眉軍才對啊。」

晏仲震驚地低喃。

所謂的眉,是指戰爭之際施展眉蠱之術,打擊敵人的咒術師。居然連專司攻擊的咒術師軍團也無法匹敵,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

「難道是力量強大的妖魔,抑或者是神明……」

利條的神情也沉下了來。

「接、接下來是哪裏會被襲擊?亳邑嗎?還是隞邑——再繼續坐以待斃的話,這場災難有可能會殃及王都啊。」

一經過陝邑,黃河便不斷東流經過中原地區。南岸散布著洛邑、西亳邑等小國,接著是初代殷王天乙亦即湯王所建,如今由楓牙統管的亳邑,爾後是第十代仲丁王建造的隞邑。其後,黃河避開泰山往東北方前進,再注入大海,但王都奄就位於泰山的南邊山腳下。

「晏仲,王都派出的軍隊目前抵達何處?」

「已經經過蒲邑,沿著黃河東岸北上。」

眾人寄予希望的千乘軍隊,已經在某處與帶來災厄的事物擦身而過了。

「該怎麼辦才好……災厄逐漸沿著黃河下來了……雖然不曉得究竟是鬼方的軍隊還是神明,但搞不好這場災厄是打算奪取本王的性命?不,鐵定是這樣沒錯。」

陽甲不由得站起身,在大室中來回踱步。

見狀之後,利條忽然皺起眉心。因為他竟發現,有微弱的瘴氣正纏繞在大王的身上。

(是被雜鬼纏住了嗎?)

但是,大王繼承了天帝的血脈,平時祭祀祖靈的儀式也未曾怠慢,不可能有妖會附在大王身上。況且,王城當中也有官吏負責施展名為亞的咒術,保護王宮。尋常的妖魔鬼怪不可能混得進宮裏。

(但是,也有南庚先王的例子。如果是章玄的話……)

十五年前,章玄咒殺了前代殷王南庚。因為當時南庚打算廢除陽甲的王太子之位,立自己剛出生的王子為太子。

當初貞人們也理應布了結界保護王城,但是南庚王依然不幸駕崩,王子也不知去向,過了十五年後,如今仍是生死未卜。

(事到如今,就算咒殺陽甲陛下,章玄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章玄他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的——)

利條不疾不徐地起身,伸手搭在大王肩上:

「大王,請您冷靜下來。情緒太過浮躁的話,龍體隻怕又會微恙。」

利條滑動白皙的掌心,順著陽甲的肩膀揉向背部。藉由這個若無其事的安撫舉動,探尋瘴氣的真麵目。然而他明明不打算除穢,瘴氣卻輕易地散了開來,也無法得知瘴氣的真麵目。

(逃走了嗎……?)

利條環顧四周,卻感受不到妖魔一類的氣息。

「請大王不用擔心,災厄不一定是想謀取大王的性命。」

晏仲說完後,陽甲也抬起頭來:

「是啊。連對方的目的和真麵目都還不曉得,擔心也無濟於事。」

瘴氣散去後,他也恢複了些許冷靜。

「首要之務是讓中原各邑知道這場災厄的存在。但是,對象可是在一夜之間就殲滅了一整個邑的神秘災難。未持有眉軍的小型邑城知道之後,就算想加強警戒也不足人手。自王都加派援軍過去也來不及,因此臣認為,最好是讓亳邑和隞邑派兵援助。同時,也有必要盡快查明毀滅了三座邑的災厄真麵目。」

即便派兵討伐,也不曉得是敵國的偷襲,還是殷朝氏族的謀反,對應方式也會跟著有所不同,另外若不是人類,就必須舉辦祭祀才行。但是若不查明對象是神還是妖,祭祀了也沒有任何用處。

「僅靠望乘的話,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但是,假使要從王都派遣調查部隊又太耗費時間。」

晏仲神情嚴肅地撚著白須。

「既擁有眉軍,又離陝邑最近的是亳邑吧?」

陽甲隔著大室的牆壁,眺望西方的地平線。

「即刻派遣使者通知楓牙。」

楓牙與累焰驅策著馬匹,沿著黃河岸邊的馬車道往西前進,身後跟著數十名士兵,正分別乘坐於四頭戰車上頭,吱呀的車輪聲響顯得相當刺耳。

太陽已經西斜,他們的影子在馬車道上映得老長。

——屈邑、陶邑、陝邑皆在一夜之間,被某種東西消滅了。

昨日深夜,王都緊急派來了使者。楓牙徹夜在亳邑的各處要塞配置警備兵力,並且籌備援軍派往鄰近的小型邑城。接著又編派由眉軍精英組成的小型部隊,在今早旭日東升之前自亳邑出發。

「怎麼能夠勞駕王爺親自出馬——」

晏仲直屬的望乘看來不勝惶恐。

「事態緊急,由我親赴現場下達指令比較快吧。」

因為楓牙決定親自上陣指揮調查部隊。

「聽說貞人們無法占卜到此次的災厄,你們也是一樣嗎?」

楓牙開口詢問。望乘當中,應該也有許多能力不輸貞人的占術師。

「屬下實在是臉上無光,吾等完全未能卜出——」

「先不論距離遙遠的王都,就連在殺戮現場占卜也卜不出任何結果,表示有相當強大的咒術師在幹擾嗎——」

楓牙的腦海中掠過章玄的身影。望乘們也懷疑是章玄,持續展開搜索,但是全然掌握不到行蹤。

在為了特使而設置的馬廄裏換乘馬匹之後,待楓牙一行人抵達陝邑時,時間已將近黃昏。

下城籠罩著詭譎的死寂,老鼠奔竄的聲響與鳥兒的振翅聲顯得格外響亮。居民慘死的遺骸已由住在城外的村民幫忙安葬,但是家家戶戶之間的小徑上,仍是四處可見疑似為血跡的漆黑斑點。

「完全沒有放火或是毀壞的痕跡呢。」

楓牙讓馬匹緩緩前進,同時左右審視並排的民家。看似為貴族宅邸的白壁屋宅,大門雖然有些許損壞,但並沒有太明顯的破壞跡象,感覺不出有大軍曾經入侵此地。

「也沒有掠奪過後的跡象。」

望乘說道。聽聞最初的通報趕來此地時,屋內的財物家具雖然多少有些淩亂,但乍看之下並未受到大肆破壞,玉器、貝幣和糧食也都原封不動地留在原地。

「有疾病的可能性嗎?」

普通的疾病不至於會在一夕之間就讓邑的所有居民死絕,但如果是詛咒造成的瘟疫,就有可能。

「我前來觀看的時候,許多野獸正聚集在居民的遺骸旁大肆啃食,因此一時間無法斷定死因是基於疾病,還是外傷。但是,和屈邑、陶邑發生慘事時一樣,這座陝邑發生災難的當晚,也有人在城外的村落聽見戰鼓的鼓聲。」

戰鼓是一種在戰場下達指示時會敲響的大鼓。

「所以當初晏仲大人才會認為,屈邑和陶邑的全滅是鬼方的偷襲——」

「但是卻沒有任何人見過龐大軍隊的蹤影——蒲邑未受波及這件事,也教人在意。」

楓牙也考慮過,該不會是蒲邑的領主虞氏打算謀反叛變吧?但望乘說道:

「其實在陝邑滅亡不久之前,蒲邑當中也有一個小村落遭到殲滅。但是虞氏為了顧及麵子,才未向陽甲王報告。」

蒲邑不曉得屈邑與陶邑也發生了相同的慘劇,才會以為隻是單純的夜盜事件。

「愈來愈讓人摸不著頭緒了……」

楓牙的背脊竄起惡寒。

竟能在一夜之間讓數千名人民死亡,絕對不是常人辦得到的事。到底災厄的真麵目是什麼?又為何要趕盡殺絕——?

楓牙一行人在領主的居城前下馬,踏入內城。城內保管有珍藏的竹簡和財寶,楓牙心想藉由調查此處,看能否得到一些線索。

走過留有驚人血跡的堂塗,他們仔細地搜索每一間大殿。

寶物庫的大門緊緊關起,內部依然整整齊齊。

「目的並不是財寶嗎?」

接著楓牙等人前往正堂,打算調查竹簡,以及陝邑占術師留下的龜甲。

陝邑位於中原西邊盡頭,距離鄰國的周及召也相當近。也有可能是西方的勢力與鬼方互相勾結。

眾人分工合作,調查了與他國有關的竹簡以及刻於龜甲上的文字之後,發現所有關於鬼方、周及召的重要竹簡都還留著。如果襲擊陝邑的是其他諸國的話,對方絕對會湮滅這些竹簡才是。

「看來跟鬼方、周以及召沒有關聯。」

看來事態不至於發展成必須和其他三國展開大戰了——有些士兵因此鬆了口氣,但這樣一來更是不明白敵人的目的。

楓牙忽然在堂中的柱子上發現一道小缺口。

「這是箭矢留下的痕跡,還很新。」

楓牙命令士兵拿來火把,在逐漸落入昏暗的廳堂當中,徹底清查每個角落。

想必武器也和士兵的遺骸一同被清理幹淨了,但若仔細觀看,可以發現到處都留有箭矢的痕跡。想來是城裏的衛兵相當勇敢地和敵人奮戰過了吧。

「敵人,至少是人可以看見的事物——表示不是詛咒引發的疾病囉?」

楓牙以指尖撫過地板上,疑似是鉞掉落後造成的缺口。

「楓牙殿下,能否讓臣檢察一下其中一位亡者的遺骸呢?」

累焰提出請求。他正跪在地上,手心置於血漬上頭。

「你感應到什麼了嗎?」

「不,因為血漬當中充滿了前來吃食遺骸的野獸氣息——」

累焰聚精會神地探索血跡的氣息。

「聽說遺骸皆已入土安葬,不過如果是領主大人的遺體,現在應該置放於靈廟當中。」

望乘說道。由於身兼亞職的官員也悉數遇難,無法舉行祭祀,不知所措的村民隻好先將領主遺體運往靈廟。

打開嶄新的墓門之後,一行人高舉火把走進寒冷的靈廟深處。墓道既未被掩埋,當中也沒有殉葬者。之後一定要好好安葬,焚香祭拜才行——楓牙心中同情起陝邑領主。

用角材依循井字建成的四方形墓室當中,正隨意擺放著領主的棺木。

楓牙命令士兵們推開棺蓋。想必是村民的貼心之舉,遺體上蓋有錦緞披風,但是掀開之後,破了一個淒慘大洞的腹部便呈現在眾人眼前。

楓牙仔細謹慎地觀察遺體,但沒發現其他外傷。

「是被野獸吃掉了嗎——?」

楓牙蹙起眉頭。腹部明明留有如此巨大的傷口,臉部與四肢卻完好無缺,這實在是非常不自然。

同一時間,累焰自背著的布包中取出龜甲,準備進行占卜。他拿起布探進領主腹部的大洞當中,取出血塊塗抹在龜甲上。

「陽甲王十五祀,十一月,於戊申之日累焰卜卦。問曰,何人為殺害陝邑領主之凶手——」

聽見累焰的詠唱後,望乘瞠大雙眼。一般以龜甲進行的占術皆是詢問是吉是凶,抑或者是與不是,「何人」這種模棱兩可的發問,本應得不到解答。

累焰拿起被火把燒得通紅的青銅細棒,置於龜甲上的凹洞。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龜甲發出了清脆的聲響綻開裂痕。

累焰凝視著龜甲上的皸裂好一陣子後,終於抬起頭來:

「楓牙大人,災厄的真麵目是妖魔。而且,數量僅隻一頭——」

「僅隻一頭,就能在一夜之間殺光數千人的妖魔——?嗯~至少在我的眷屬當中,沒有會做出這種殘忍行為的妖類存在。」

人形汪李停下揮舞鋤頭的手,歪過腦袋。

「事態緊急,能請你和我們一同尋找那隻妖魔嗎?」

楓牙開口請求。英氣逼人的雙眼雖然依舊炯炯有神,但是連續兩天熬夜之後,他的臉頰仍是有些凹陷。

累焰在占卜過後,雖已知道毀滅三座邑的是一頭妖魔,但是否有他人的咒術牽涉其中等細節,卻是再怎麼占卜也無法得知。但就算知道了,人類也應付不來。因此才想借助水妖化蛇族之王——汪李的力量。於是楓牙昨夜離開陝邑後,又連夜趕至晄的領地。

在晨霜尚未溶解之際,晄與汪李兩人就已勤奮地開始施肥的工作。

楓牙以「讓累焰教你騎馬吧」為由驅開晄後,再向汪李請求協助。這些慘事太過殘忍,不適合讓晄聽見,況且他要是在場,搞不好會說出也要一同前往討伐這種話。

「嗯~這該怎麼辦呢?反正不管是哪裏的邑死了人,還是殷朝毀滅,都與我無關啦……」

汪李帶著不像在說笑的神情,看向開心地驅趕馬匹的晄。

「不過,如果那頭妖魔到亳邑來的話就有點棘手了。難得我這麼辛苦耕作種田,要是不能讓小晄見到結實累累的景象,就太可惜了。而且我也已經向炎招戈立下誓言,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小晄被那隻妖魔殺害。」

雖然是非常迂回的說法,但總之就是晄與晄的田地非常重要,他也絕對會保護好晄——這才是汪李的真心話吧。

「之前我們去耿邑買馬的時候,你派了小化蛇前往上遊吧?那些小化蛇回來了嗎?」

「不,還沒。如果它們在屈邑一帶折返的話,應該已經回來了吧,但看來是更往上遊回溯了。」

「你前往陝邑的話,大約要多久時間?」

「飛行前往的話,要兩刻鍾吧。但如果是沿著黃河遊去,約莫要四刻鍾。」

見汪李答得漫不經心,楓牙不禁啞口無言。連夜策馬趕來的自己,頓時顯得相當愚蠢。

「請你和我與累焰,一起到陝邑一趟吧。」

「我是無所謂,但你要用什麼理由騙過我的主人?」

「說得也是…不然我先回晄家向舜說明原委,請他絆住晄……」

就在楓牙與汪李進行這種對話的時候,毫不知情的晄正驅策著馬匹,但忽然間——

「咦?怎麼回事——」

胸口出現莫名心悸的同時,佩在腰上的炎招戈也突然發熱,他連忙讓馬停下。

晄從刀鞘中拔出炎招戈,高舉至眼前。如玉般擁有乳白色澤的戈,正微微地閃爍著光芒。

「怎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事了嗎?至今都沒發生過這種情形呀。」

某種不安的感覺自炎招戈的握柄傳入手心。晄躍下馬鞍,跑向楓牙與汪李:

「楓牙,發生什麼事了?妖魔……出現了會吃人的妖魔嗎?」

晄開口發問,視線仍然緊盯著一明一滅的炎招戈。

「你怎麼會如此認為?」

楓牙瞠目結舌。汪李單眉挑起,累焰也皺起眉心。

「不知道,就隻是這麼覺得而已。我得去才行。得親自去見那個妖魔才行——」

他的視線像是被吸住一般,無法離開炎招戈。毫無來由的不安竄上背脊,相對地腹部開始發熱。

「難道是製作炎招戈的黃帝,或是河伯想要表達什麼嗎?」

累焰眯起雙眸注視炎招戈。晄能夠成為炎招戈的使用者,都是多虧有守護晄的河伯在炎招戈上注入了力量。很有可能是河伯的旨意反映在了炎招戈上頭。

「出現了吃人的妖怪吧?而且有上千的人民死掉了對不對?」

晄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如此篤定,但這些話卻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晄強行將自己的視線自炎招戈上拉開,央求似地看向楓牙。

楓牙抿緊雙唇,好半晌不發一語。

「你就告訴他吧,對他隱瞞也毫無意義。」

在汪李的催促之下,楓牙隻好無奈地說出三座邑遭到殲滅一事。

「我想向你借汪李一陣子。可是,你得留在這裏。」

「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我有種我非去不可的感覺。」

「帶著小晄吧。也許是妖魔在呼喚著小晄,或者是炎招戈在吸引著妖魔前來也說不定。倘若如此,我離開小晄身邊反而更加危險。」

汪李這麼一說之後,炎招戈倏地收起光芒。然而晄心中的不安沒有平息,心髒仍然在劇烈跳動。

晄站穩步伐,重新握緊炎招戈。總覺得炎招戈正在催促自己——一定要找到妖魔才行。

汪李變作化蛇的姿態,讓三人乘坐在背上。為了避開人群,他降落在陝邑附近的終南山山腳下的森林裏。

一落至地麵後,晄便伸手摸向炎招戈的握柄。炎招戈十分平靜,目前已感受不到熱意。坐在大蛇背上眺望腳下的美景之後,他的不安也緩和不少。

「你們沒事吧?」

晄看向臉色鐵青,正在梳攏一頭亂發的楓牙兩人。

「說實在話,已經兩天沒睡了,再加上這麼冷,真叫人吃不消。」

對於楓牙與累焰而言,初次的空中之旅似乎不怎麼好受。

「汪李,你說過也許是妖魔在呼喚著小晄,又或者是炎招戈在吸引著妖魔,那麼你是屬於哪一種?」

與變回人形的汪李一同走向陝邑的途中,楓牙開口詢問。

「是我在呼喚小晄吧。當我遭受詛咒十分痛苦之際,一直在下意識地尋求某人的幫助。回應我呼喚的人就是小晄。小晄不知為何能聽見妖類的聲音。他雖是人,但或許又擁有著近似於妖的某種東西。」

「近似乎妖的某種東西?」

「至於那是什麼東西,我也答不上來……」

走在楓牙三人身後的累焰聽著他們的對話,隨後將視線移向晄的背影。

累焰微微眯起雙眸,目不轉睛地打量晄的背影。晄身上纏繞著常人看不見的光芒,而且那道光芒正散發著清濁並存的不可思議色彩。

(晄少爺會擁有尋常人未有的能力,我想是因為這道光芒的關係,但是這道光芒又是從何而來呢——?)

在王族以及優秀的咒術師當中,有些人也和晄一樣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芒。那是守護著那個人的天帝或是自然神隻的力量,以光的形式呈現在累焰的眼中,但是像晄這樣清濁並存的光芒,他從未看見過。

(難不成這回的妖魔是感受到了這道光芒,才會呼喚晄少爺……)

累焰心中的奇妙預感上頭,又增添了些許不安。

晄一行人穿過陝邑的外城門後,隻見無人居住的城鎮籠罩著詭譎的死寂。

「這裏的居民都死掉了吧……」

炎招戈發光時感受到的不安再次複蘇,心跳也開始加快。

「晄少爺,你聽得見妖魔的聲音嗎?」

累焰詢問之後,晄豎耳傾聽,但隻聽得見疑似為老鼠的奔跑聲和鳥叫聲。

「不,目前我什麼也沒聽見。」

「汪李殿下呢?」

「我也一樣。不過,這裏殘留著一股氣味。真是懷念啊——這是黃河上遊,還未經過黃土高原之前的清澈河水味道。」

汪李緩緩轉動頭顱,感受周遭的氣息。

「行經黃土高原前的更上遊?妖魔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啊?」

楓牙詫異地蹙起英眉。

「我的眷屬已經去查探了,不過回程可能要再花上不少時間。」

晄豎起耳朵,汪李則是一邊嗅著水的氣味,一邊在陝邑的下城到處走動,但是未能感受到妖魔的氣息。

「也許早已不在這附近了。隻希望它不是已經前往他邑,再度襲擊人類。」

楓牙焦急地咬緊下唇。

「炎招戈發光的時候,我心裏興起了得到陝邑找到妖魔才行的念頭……」

晄碰向炎招戈。炎招戈雖然毫無動靜,但晄的心髒又開始猛烈跳動。

走出下城後,晄一行人返回終南山。陝邑下城雖無半個人影,但有些村民會到城外的山野下田工作,因此汪李飛行的模樣還是有被看見的可能性。

「對了,我雖然莫名認為對方是食人的妖怪,但是比起吃,它更多是在殺人吧。」

走在森林中時,晄忽然想起。

「它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呢?」

「雖然極為稀少,但在妖類當中也有些妖魔是以殺人為樂。這一點,人類也一樣吧?」

汪李的話聲中摻雜了些許嘲諷。

「那麼,它至今都在哪裏啊?難道是突然覺得殺人很有趣……」

光是試想,晄全身就冒起了雞皮疙瘩。

「汪李呼喚它的話,它會過來嗎?然後詢問它這麼做的理由後,再嚐試開導它?」

「試試看倒無所謂——不過,你可別抱太大期望。棲息地與種族若是不同,它便不會服從於我。這點也和人類一樣。有時候也有可能會大打出手。」

「這我可敬謝不敏……」

能夠招來雷雨與洪水的化蛇族之王,若與一夜之間能誅殺千人的妖魔展開大戰,殷朝會滅亡吧。

「炎招戈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

晄伸手探向腰際的炎招戈,就在此時——

汪李猛然將晄撲倒,讓兩人緊趴在地麵上。

刹那之間,沙——的一道黑影以駭人的速度飛過頭頂上方。

晄的全身竄過惡寒。

(剛才,那是什麼……?)

頓時汗毛豎起,身體也變得極度僵硬,顫抖無法停下。過了一會兒後,他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隻見楓牙與累焰也趴伏在地,觀察周遭的氣息。

「有什麼東西飛過去了吧。」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楚。」

楓牙微撐起身子,伸手握住劍柄,轉動眼珠察看四周。

「完全感覺不到氣息。多虧汪李一聲大喝,我才反射性地趴下……」

「我在前一刻也沒有察覺到,是聞到了黃河上遊的,未摻雜黃土的清澈河水氣味才發現。」

汪李的神色也相當陰沉。

「已經沒有了,看來是離開了——」

汪李抬起頭,凝視遠方。

「小晄,你沒受傷吧?」

汪李自晄身上移開。

「嗯,我沒事,謝謝……」

晄試著站直身子,膝蓋卻猛烈發抖無法站穩。汪李伸出手來,晄捉著他的手,才終於挺身站好。

「你臉色很糟哦。」

楓牙拍開沾在晄衣服上的落葉。

「……我好害怕。」

當黑影飛過頭頂上方的時候,與其說是聲音,更該說是一股意念傳達了過來。而且是強烈到非常駭人的意念。

「那隻妖魔非常的餓……甚至到了……滿腦子隻想著吃的地步。」

晄回到領地時,夕陽已經快要沉進西邊的地平線。

「冷靜下來了嗎?」

楓牙伸出雙手,扶著晄自大蛇背上下來。

「嗯,我已經沒事了。」

晄扯開淡淡的笑容。坐在汪李的背上飛行一陣之後,恐懼已慢慢消褪,現在回到領地後,反而是饑餓的感覺勝過了恐懼。

「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而且還有汪李陪我呀。楓牙你很忙吧,都已經兩天沒睡了,你快點把工作做完,好好睡一覺吧。」

晄連聲催促一臉擔心的楓牙回去居城。雖然一起去了陝邑,但自己根本沒有幫上任何的忙,隻是徒增對方的擔心而已。他不能再麻煩對方。

目送楓牙與累焰跨上馬匹返回居城後,晄也坐上馬車準備回家。盡管太陽已逐漸西沉,汪李的一頭銀發還是太引人注目,於是化作小蛇的模樣卷在晄手臂上。

「殺害陝邑人民的妖魔,莫非不是那頭很餓的妖魔?明明殺了那麼多的人,居然還那麼餓,也太奇怪了吧。」

「不,它身上散發的氣味,跟殘留在陝邑裏頭的味道一樣。」

「是嗎……也對,這兩者累焰都沒辦法占卜到呢。」

在方才的森林當中,累焰也試著占卜來襲的妖魔的真麵目,卻什麼結果也沒有。累焰這樣厲害的占術師也占卜不到的妖魔,畢竟算是極少數。

「肚子很餓,所以殺人。可是它還是肚子餓……為什麼呢?」

「吃——晄能從它身上感受到這股意念,就表示它是為了吃人才會襲擊我們吧。可是,它什麼也沒做就逃走了。」

「可能是汪李的關係吧。知道自己贏不了你,所以放棄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晄搭乘的馬車馳騁在薄暮降臨的山丘道路上。

就在可以看見屋子的燈火之際——

「有個人睡在那裏呢!」

汪李鬆開晄的手臂,看向山丘底下。山丘下方就是黃河河岸。晄跟著汪李的視線望去,隻見一名男子倒臥在河岸邊。胸部以上的身子趴在岸上,下半身卻已浸在了水裏。

「不好了!他不是在睡覺,是暈倒了啦!」

晄立即勒住馬匹,跳下台架。接著奔下山丘,跑至男子身邊。

他大聲叫喚,男子卻一動也不動。

「該不會死掉了吧?」

男子散落在臉旁的頭發與衣服全都濕透,同時沾滿了黃土。從沒有外傷這點看來,也許是溺水後流到了這裏來。

晄跪在男子身邊,戳了戳他的肩膀。被衝至岸邊的男子手指動了一下。

晄連忙伸手探向男子的腋下,想把他從水裏拉出來。再繼續浸泡在隆冬時節的黃河裏的話,不出多久就會凍死的。

「我來幫你吧。」

汪李變化成人形,捉住男子的衣領,將他從水中拉起後使力一轉,隨即讓他仰躺在地。

黑之戰士——

晄對男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四個字。

長長的蓬鬆亂發是暗夜般的深沉墨色,肌膚也偏黝黑,有著比普通日曬還要深的小麥色。額高顴骨低,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鼻翼和中原人民不大相同,但是身上的衣裳是殷朝庶民所穿的麻布衣。

會覺得他是戰士是因為即使隔著衣物,還是能清楚見到底下的身軀有著相當結實的肌肉。

看起來比舜哥和累焰都還要年長,大概二十幾歲吧。由於身材削瘦,臉頰和眼窩皆深深凹陷,所以顯得較為蒼老,但也許實際上更加年輕。

「你沒事吧?快點醒醒啊。」

晄拍了拍男子的臉頰。他記得大哥告訴過他,絕對不能讓凍著的人睡著,所以趕緊喚醒對方。

「讓他醒來就好了嗎?」

於是汪李讓男子側躺,接著用力踹向他的背部。

「等……你太粗魯了啦!」

晄慌忙想阻止,但同時男子口中已吐出了大量的黃褐色河水,然後猛力咳了起來,喉嚨發出咻咻的氣喘聲。

待咳嗽平息之後,男子呼吸急促地微微張開雙眼。

那是一雙漆黑的,仿佛直接融進了黑暗般的眼睛。男子的目光定在晄身上。

——我好想回去。

一瞬間,晄似乎聽見他如此低喃。

叁虛無中的聲音

男子跟著複述。

「你叫作什麼名字呢……」

男子端坐在火爐旁,晄則坐在他前方凝視著那對漆黑的眸子。但對方的眼瞳深處就像是無星的夜晚般漆黑,沒有映照出任何事物。

「真是糟糕呢~」

晄歎了口氣。

昨夜晄帶男子回家後,讓他泡了熱水回溫,又替他擦拭身體,等到他神智清醒後,就開始問他許多問題。但是男子的反應就像現在這樣,隻是一直怔忡出神,完全不開口回答。不僅如此,他連日常生活瑣事也無法自理。

「可能是因為溺水曾經一度停止呼吸,腦袋有點秀逗了吧。」

小蛇姿態的汪李在男子周圍飛來飛去,但對方見到有翅膀的小蛇時也不感到驚訝,隻是一直好奇地盯著汪李。

「莉姊也在家,就不能把他放在家裏了……」

畢竟莉由看到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麼撿個男人回來啊!」

話雖如此,她也不忍心趕走性命垂危的傷患,隨後也幫忙燒熱水煮粥,在晄與舜照顧男子的時候,則在後線負責支援。

「在他能夠正常吃飯之前,也不能送走他呢。」

晄自鼎中盛起稀飯,裝進名為簞的竹碗裏,再讓男子拿著。

「那個是簞,這個是湯匙,就像這樣舀起來吃哦。」

晄做出吃的示範動作。男子似乎連吃東西的方式也忘記了,昨晚則是晄喂他吃飯。男子用笨拙的動作舀起粥含入口中。

「沒想到還真的是隻魔法鼎呢。」

可能是喝下了大量黃河河水的緣故,男子還無法正常進食。昨夜男子完全沒碰端出來的食物,就算強迫他吃最後也會吐出來。但是隻有用這隻鼎煮出的粥,他都勉強吞進了肚子裏。

「討厭啦~汪李,你一直不相信嗎?」

這隻鼎是亡父所作的咒具,隻要吃了用這隻鼎煮出的食物,病痛就會痊愈,甚至要是經常吃的話,就幾乎不會生病。

五年前晄曾經染上名為蜚的蟲妖散播的瘟疫,但幸虧靠著這隻鼎煮出的湯藥才保住了性命。隻是雙親在藥材收集齊全之前,就已雙雙去世了——

「那麼,吃完早飯的話,我就要去汲水了……」

晄正要起身,男子關節分明的黝黑手掌便抓住晄的手腕。黑色的眼珠無助似地注視著晄。

「我知道啦。沒事的,我也會帶你一起去。」

晄露出苦笑。

自昨晚開始,男子就一直是這樣,片刻也不離開晄的身邊。

「是因為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之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晄嗎?又不是什麼雛鳥。」

汪李老大不高興地嘟噥,但出乎意料的這也許是事實。這名男子似乎也明白是晄救了自己一命。

「要到外頭去的話,總不能一直穿著睡衣吧。換套衣服吧。」

晄朝男子招手,走進舜的房間自櫃子中拿出衣物。

「這件是布衣,這條是帶子,就像我這樣穿。接下來去洗臉吧。」

雖然得一言一行按部就班教導男子生活瑣事,但晄並不討厭這樣。也許是因為他是老麼,一直以來都是受人照顧,所以現在能夠照顧別人他相當開心。

「完全把自己當作是哥哥了呢。不不,比較像是教導孩子的父親吧?不過這孩子也太大隻了,一點都不可愛。」

小化蛇汪李一邊咕咕噥噥,一邊拍著翅膀跟在晄的後頭。

「去水井汲水,是我每天早上的工作哦。」

晄一行人走出家門後,莉由正在外頭曬衣服。

「哎呀,小晄早安呀。路邊的落魄先生看來氣色也好多了呢。」

「莉姊,叫人家路邊的落魄先生也太失禮了吧。」

「可是現在沒有名字的話很不方便啊。對了……既然他皮膚黝黑,就叫他小黑吧,抑或者他雖然身材壯碩腦袋卻空空,不然就叫小空好了。」

莉由將食指壓在下顎上偏頭思索,表情十分認真。

「小空……是啊~叫也空或許不錯呢。」

晄忽然想起自己為了感受對方的心情,自昨夜起就一直觀察他的眼睛,但是在他沒有任何記憶的內心裏,隻有一片空虛的黑暗不斷延伸。

「在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之前,我們就叫你也空吧!」

男子指著自己。

「對,也空。這隻小蛇是汪李。」

「我不是小蛇,你要跟他說清楚,我是化蛇。」

汪李拍動翅膀,卷在晄的手臂上後,「哼」了一聲轉過臉蛋。本來他待人就不算親切,但不知為何麵對也空又特別冷淡。

「來,也空,我們去汲水吧。」

晄拿著陶罐,與也空一起走下山丘。眼下的黃河正滔滔滾動著豐沛的河水,仰頭看去,天空也是蔚藍澄澈。

「天氣真好~昨天的事情好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我差點都要忘了,那個可怕的妖魔也有可能來到亳邑呢。」

望著平靜的黃河與天空,危機感也變得薄弱。

「昨天你就倒在那附近哦,還記得嗎?」

晄指向較為下遊的河岸,但也空隻是不解地歪過頭。

「想不起來也沒辦法吧。畢竟你差點就要死掉了。」

也空走下山丘,步至水邊蹲下身子。他將鼻子湊上前嗅著河水的氣味,然後露出非常厭惡的表情。

「看來自己喝了很多河水這件事他倒還記得呢。」

「難道他口渴了?黃河的水混了黃土不能喝哦。所以我們才要特地去水井汲水,過來吧。」

水井位於山丘下的村落外圍。平日,在這裏洗滌衣服的婆婆阿姨們都會熱鬧地開起井邊會議,年幼的孩子們則在附近跑來跑去,但想必是那則告誡村民切勿在外閑晃的布告的關係,今天早上沒有半個人影。

「我們汲完水之後,也要快點回去才行。」

晄將陶罐置於地麵後,拿著係有繩索的木桶扔進井裏,汲起井水。

忽然間,晄的頸部泛過顫栗。他吃驚地扭過頭來,隻見也空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邊,神色莫名駭人。纏在左腕上的汪李緩緩鬆開身子,作出警戒。

也空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晄好一陣子後,最後臉龐痛苦地扭曲,接著一把自晄手中搶過水桶,將臉塞進裏頭。

「嚇死我了~你這麼想喝水呀?」

「笨蛋!不要為了區區的水就釋放殺氣啦。」

晄與汪李錯愕地望著貪婪大口喝下清水的也空。

但是,也空的胃部還不能接受井裏的生水。他丟下木桶,開始激烈嘔吐。

「你沒事吧?可能是胃部還很虛弱。」

目前也空的身體狀況,其實還沒辦法喝水進食吧。

「這些水我用魔法鼎燒過之後再給你喝,到時一定喝得下的。」

「好了好了。」晄輕輕拍著也空,再次撿起木桶開始汲水。

等到陶罐滿了之後,也空輕輕鬆鬆地就將它扛至肩上。

「你力氣真大——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呢!」

對晄來說,搬運裝了水的陶罐可是件苦差事。

也空扛著跟晄的體重相差無幾的陶罐,腳步輕快地爬上山丘。

「這個男人失去記憶之前,是在做什麼的啊?」

望著他的背影,汪李以僵硬的嗓音低喃。

「聽好囉?如果沒有我的許可,不準接近我半徑五公尺以內。這樣的話,我可以勉強答應做飯給你吃。不過,不勞動者不得食。你至少也要幫忙做家事才行。」

這是讓也空留在家中,莉由開出的條件。

經過三天後,也空開口說出的單字增加不少,更衣和洗臉等小事情,也總算可以自己動手來做了。

對於這貧窮的一家子來說,根本沒有多餘的金錢再養一名成年男性,本想托付給裏長家照顧,但也空至今不知為何隻吃得下用魔法鼎煮出的食物,水也是要用魔法鼎煮沸過後,才有辦法喝下肚。

「表示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吧。可是,畢竟這隻鼎是爹重要的遺物,總不能連鼎也一起寄放——」

舜麵帶和煦的笑容,但內心其實相當困擾。

「莉由,飯。也空,肚子餓了。」

不過當事人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現下的處境,還一臉嘻嘻笑著。

「是是,我知道了啦。我要準備煮飯了,你去洗衣服順便汲水回來吧。」

「小晄,走吧。」

也空牽起晄的小手,歡欣雀躍地走出屋外。

「雖然已經從嬰兒成長至幼童了,但還是讓人看了心煩。」

也空片刻也不離開晄的身邊,這點讓汪李相當不痛快,但汪李也拉不下麵子老實說出來。

晄和也空將石灰水倒入桶中,再丟進待洗衣服後,踩在上頭洗踏,不久傳來逐漸接近的馬蹄聲。是楓牙和累焰。

「這麼一大早過來,有什麼事嗎?」

晄離開洗衣桶穿上鞋子,上前迎接兩人。

「我們正一路沿著領地內的碼頭和街道,詢問有沒有什麼關於妖魔的消息。」

楓牙躍下馬匹,將韁繩綁在木樁上。

「我一直很擔心你呢。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吧?」

「汪李也在啊,我們沒事的。而且睡覺的時候,也會緊緊地關好門窗。」

楓牙看向也空。也空一邊繼續踩著衣服,同時感到新奇地望著這邊。

「就是在跟楓牙你們去陝邑的那一天,我後來發現他倒在河岸邊,所以把他救回來了。」

晄向兩人說明找到男子時的情況,以及他失去記憶一事。

「莉由竟然答應了呢……」

楓牙的神色相當複雜。

「就算再怎麼討厭男性,莉姊也不會趕走性命垂危的人啦。」

晄笑道。

「難不成!那個男人在洗的該不會是莉由的貼身衣物吧?」

「不是不是。莉姊不會讓毫不相幹的男人碰自己穿的衣服的。她討厭男人的程度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呢。」

楓牙籲了口氣,纏在晄臂上的小蛇卻據實以告:

「不過,莉由的貼身衣物被風吹走,鉤在屋頂上的時候,她就使喚我去拿回來。」

「什麼?」楓牙瞪大眼珠。

這時莉由抱著蔬菜走至外頭。

「哎呀,難怪我好像有聽到馬蹄的聲音,原來是王爺。」

「早安。」莉由規規矩矩地欠身行禮之後,就迅速轉過身子,在也空一旁開始洗菜。

「等等,也空!你洗的時候再小力一點。天呐,那麼用力搓洗的話,衣服會破掉的,你的蠻力可是非同小可呢。」

麵對一個在隆冬時節的早晨勤奮洗衣的男人,莉由的態度依然毫不留情,但是——

(跟他說的話遠比我還要多……)

楓牙莫名感到嫉妒。

「莉由,葉子。頭上有葉子。有結草蟲。」

也空指向莉由的頭頂。

「呀啊~!快幫我拿下來!」

兩手抱著洗好的蔬菜的莉由,連忙將頭頂轉向也空的方向。

「可是五公尺以內……飯呢?」

「有我的許可就沒關係!快點拿掉!」

枯葉纏住了莉由頭頂的發絲,也空用單手輕輕按著莉由的發髻以免弄亂,再以另一隻手的手指捏起葉子。

「還沒拿下來嗎?」

「結草蟲卷在頭發上……」

莉由倏地豎起柳眉,也空則是手足無措,但——

(好像玩得很開心……?)

在楓牙眼中卻成了男女打情罵俏的景象。

「結草蟲,拿下來了。飯呢?」

「不用特地再拿給我看啦!飯已經在做了。好了,曬完衣服後就去汲水吧。」

聽著這段對話,「莉由做的早飯嗎……」楓牙羨慕地喃喃說道。

「楓牙你還沒吃早飯嗎?那在我們家吃吧?」

「嗚……嗯,可是,莉由會不會有意見……」

「這種時候就由臣出馬吧!」

至今一直像影子般安靜待命的累焰忽然往前跨一大步,接著解開掛在馬上的四方形布包後,緩步走向莉由。

「莉由姑娘,真是非常抱歉,雖然知道這樣或許很麻煩您,但能請您料理這些食材讓楓牙殿下食用嗎?」

「怎麼突然……」

莉由連連眨眼,累焰火速打斷:

「這是在遙遠南國耕種的稻米,據說是種非常稀少、價格昂貴且十分美味的穀物。今日一早在下卜卦後,得知隻要讓居住於亳邑城東方,芳齡十八,名字當中有個『莉』字的姑娘炊煮,再讓楓牙殿下吃下,亳邑就會永世昌盛。依在下所知,這樣的女子就隻有莉由姑娘一人了。請您務必為了亳邑,接受在下的這番請求。不過您放心,在下並不打算僅讓楓牙殿下一人品嚐。當然莉由姑娘、舜少爺和晄少爺也能夠一起享用。至於謝禮雖然不成敬意,但在下帶來了醃漬蔬菜、肉類、鮑魚和蜂蜜,務必請您笑納。」

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完這些話後,累焰恭恭敬敬地奉上食材。

「哎呀,是嗎?那麼我就趕緊動手料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