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京畿槍聲(1 / 3)

林庭長穿戴好後,咳嗽了幾聲,二話沒說拿起卷宗就和趙法警坐在了四麵透風的機動三輪車上,消失在漫天風雪中。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睛有點模糊了,他們那種執著的、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感染了我。

一、扛米北上

1989年12月13日上午,瑟瑟的北風依然席卷著江南大地,法院一樓的辦公室還是那麼陰冷潮濕、寒氣逼人。十點多鍾,頭發花白的薑庭長來到了我的麵前:“快回家收拾東西,下午三點的火車去河北桃縣!”

這麼急?才十幾個月大的兒子怎麼辦?我有點不知所措。

帶兒子的保姆因病在前幾天剛回去,現在臨時找一位婆婆帶著,上班前送去,下班後接回來。這次出差要處理三個案件,最快也要十天半月。年底是法院最忙的時候,我的律師丈夫也整天忙著出庭,我這一走,他一個大男人既要忙工作又要帶孩子,能行嗎?孩子還太小,怎能長時間離開我?

我心裏明白,要不是案件情況緊急,要不是年底工作忙實在抽不出人手,庭長不會派我出這趟差,而且是我這個經濟庭的書記員與執行庭的林庭長和趙法警一起出差。

這次的三個案件是同一原告,被告全部在河北桃縣,都是欠原告的染缸貨款。其中兩件是去年被告拒不到庭的情況下,我院法官趕赴河北,在被告廠裏調解結案的。在調解後的一年多來,被告分文未付,原告業務員多次不遠千裏上門要求被告按照調解協議付款,可廠門都進不去。就在兩個月前,林庭長帶著書記員與原告廠長親赴河北,僅執行到1?900元。另一被告卻揚言:要是再來,打斷你們的腿!被告氣焰很是囂張。

為了節約原告去河北的開支,今天上午又一並受理了原告另一起案件,聽說被告早已杳無音訊。

在這年底急需付工人工資的關鍵時刻原告收不到一分錢,原告廠長怎能不急?

我別無選擇,隻能把兒子交給丈夫了。

電話告訴了丈夫,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包就直奔孩子而去。

推開婆婆家的門,我將兒子緊緊地抱在懷裏,親吻著他的小臉蛋,心裏酸酸的不是滋味。

我的突然到來,使兒子高興得摟著我的脖子不放,他“媽媽”“媽媽”叫個不停。親熱過後兒子轉身向婆婆揮揮小手說:“婆婆再見!”然後就急著要我抱他回家。

兒子根本沒有發現我的情緒變化,誤以為我是來領他回家了。我告訴他:媽媽還要上班,還不能回家。這下他不幹了,哭著鬧著要回家。他這一哭,把我本來就愧疚柔軟的心更是哭碎了。我一邊哄著他,一邊給他講:“媽媽要上班才能買好吃的……”

他根本不予理睬,就是要回家!

該是去火車站的時候了。可兒子還是哭著摟住我的脖子不放。我的眼睛模糊了,哪怕多待一分鍾也好呀!

時間提醒我不能再停留,我隻能狠心地把兒子往婆婆懷裏一放,對她說:“婆婆,辛苦你了!”

頃刻間,兒子用力扭動著身體、張開雙臂,聲嘶力竭地叫著“媽媽……媽媽……”哭喊著向我撲來。

我的淚水潸然而下,衝出了婆婆家的大門,不敢回頭,一口氣朝樓下跑去,把兒子的哭叫聲甩在了身後。

我急急地趕到常州火車站,剛站定就遠遠看見穿著和我一樣棉大衣、戴著棉帽子的林庭長與穿著棕色仿皮夾克衫的趙法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朝車站大門走來。

林庭長四十歲剛出頭,濃眉圓眼,飽滿的臉上絡腮胡子密密麻麻,一米七的個子顯得很壯實。他是部隊營級幹部,1982年轉業到法院。

趙法警三十歲左右,也是複員軍人。他的個子與林庭長差不多,但人明顯瘦小。

年底這麼忙的時候,執行庭長放下庭裏的工作,親自帶隊北上,足見對案件的重視。他們兩人還各自帶了一支防身手槍。趙法警在拿行李的時候,槍殼幾次從他的夾克衫下端露出,都被他及時藏好。

沒多久,車站廣場上原告單位的兩位科長搖搖晃晃地在人群中出現了,他倆抬著一包很重的行李,吃力地朝我們走來,另一位供銷員提著幾個行李大包緊隨其後。

來到跟前才知道是一袋上百斤重的大米。看著氣喘籲籲的兩位科長,我有點納悶,出差還帶這些米幹嗎呢?是送人還是自己吃?雖說我們現在每月的口糧還是按計劃發放糧票,可改革開放以來,糧食已不緊張,我們完全可以買到定糧以外的“黑市米”了,無非是貴一點而已。

好奇心驅使我問那三十多歲長得挺結實的矮個子劉科長,他瞪著大大的眼睛與林庭長對視了一下,神秘兮兮地笑而不答。與其完全不同的是財務科長錢家福,一米八的個頭,皮膚白皙,文質彬彬,言語不多,像是個文弱書生。他們三人中,就薛民濤年齡最大,四十五歲左右,四方臉,胖墩墩的身材,沉默寡言,顯得心事重重。因為河北桃縣幾十萬元的欠款都是他的客戶,合同均由他簽訂。廠長可沒少批評他,這次廠長已下了決心,要是收款再不理想,影響了年底工人的工資,那麼,他這個供銷員是否還能繼續留在廠裏,就很難說了。

沒多久,開始檢票了,本來就不大的車站裏一片混亂,人潮像是決堤的河水,向檢票口湧去。這就苦了一高一矮的兩位科長,他們兩人雙手抓著米袋,被洶湧的人流擠得左擺右晃難以前行。我們幾個人背著行李經過一番艱難的掙紮才通過了檢票口,可他們兩個卻還在擁擠的人流中。

終於看到他們漲紅了臉歪歪扭扭地擁出了檢票口。

火車徐徐開來,剛有點平靜的站台上又一次忙亂了起來。大家都拎著大包小包拚命地往車上擠。按理說我們是臥鋪車廂,人人都有鋪位,用不著這樣拚命,可大家你擁我擠各不相讓。眼看著兩位科長又被人擠得上不去,這車廂門實在太窄、台階實在太高,要是上不來怎麼辦?直到最後,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上了車廂。剛上車,火車就緩緩地在軌道上滑行了。

真是好險!我為他們急得心怦怦直跳。找到鋪位,安頓好這袋大米,他倆的神情似乎是剛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似的,頭上冒著熱氣在微笑著。真是不可思議!

在我們全神貫注於這袋大米的時候,火車已悄然離開了常州站,向我們的目的地駛去。

火車在原野上奔馳了將近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我們在河北滄州換乘了長途汽車奔向桃縣。一路上最辛苦的就數扛著這袋大米的兩位科長,下火車,上汽車,他們像寶貝似的伺候著它。

我們換乘的長途汽車在高高低低的華北平原上行駛著,公路旁稀疏的白楊樹挺著光溜溜的腰杆在靜靜地向我們車身後移去,光禿禿的一望無邊的黃土地,顯得那樣的寂靜。看著這空曠的幾乎可以用荒涼來形容的原野,我突然覺得,這裏沒有村莊、沒有工廠,到這樣的地方來辦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太陽悄悄地向西邊的地平線靠近,極目之處的晚霞映襯著空曠的原野更加靜謐、更加莫測。

“前麵就是桃縣縣城了。”突然,劉科長朝著窗外遙指著前方嚷嚷著。

順著手指的方向,我們看到在茫茫原野的中央出現了星星點點的房子,好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島,在安靜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汽車在城南百餘米外的路邊土場上停了下來,場邊是兩間簡陋的土坯矮房子,車站周圍還是看久了的黃土地。走出車外,寒風吹來,真的好冷!腳本來就凍得有點麻木,這時我趔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嗦。

放眼看去,暮色蒼茫中,北麵百米外高低參差的矮平房大都是用土牆壘起,灰蒙蒙的一片,隻有那家家戶戶房頂上的嫋嫋炊煙,在這嚴寒中有幾分活力,但也增添了幾分神秘。

城裏空蕩蕩的看不到行人。街不像街,路也不像路,街道兩旁看不到商店,也看不到幾間瓦房,沒有一點綠色,更沒有路燈,街道的土牆上隨處可見張貼的花花綠綠的海報,顯得亂七八糟。

這就是縣城?說是小鎮都有點誇大。盡管來之前我有思想準備,但現在看到如此情景,還是有點驚訝,還有十幾天就要進入90年代了,這裏居然還是這般模樣。

薛民濤邊走邊介紹說:“我們住的招待所,是這裏最好的旅店。”

我們拎著行李在這狹窄的街道上由東向西走著,兩位科長扛著沉甸甸的大米緊隨其後吃力地走走停停。到了招待所門前,這才知道,坐落在十字路口的招待所的確是這附近唯一的一幢二層平頂樓房。它坐北朝南,門前依然是坑窪不平的黃土街道,南北是一條窄窄的巷子,東邊與北邊到處可見用黃泥巴壘起的大同小異的土坯房民居,南邊沿街一排矮房子後麵是一片原野,斜對麵十字街口的百貨公司也不過是幾間低矮的平房,招待所向西二三十米處就是天地相連的黃土地了。我不得不承認,這四五間朝南的用水泥粉刷的灰乎乎的招待所在這縣城“最繁華”的地段的確是鶴立雞群了。

一進屋,一股濃濃的熱乎乎的怪味撲鼻而來,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一盞光禿禿吊在半空中的燈泡發出昏暗的光,一樓的廚房和餐廳很是冷清,地上烏黑油亮,桌椅黝黑破舊。沿著西牆而上到二樓客房,對著樓梯口放著一張舊桌子,算是服務台。中間是黑黑的走廊,南北才是房間。中間有一個男女共用的衛生間,南房間有四張床位,我住的北房間是三張簡易的木板床,一張課桌似的台子下麵是兩隻臉盆。劉科長突然瞪著他的大圓眼,嬉皮笑臉地告訴我們:“這盆千萬不能用來洗臉,早有人晚上把它當小便盆了。”

我不寒而栗!看著用水泥粉刷而成的灰蒙蒙、空蕩蕩的房間,不免覺得有點冰涼淒慘的感覺。突然,我看到這房間的北牆木窗戶上方有一根髒兮兮的繩子一直牽到了南牆門框上方的釘子上,我想:這可是世界上最原始的衣櫃了。看著這一切,我提醒自己,必須適應這裏的環境,別無選擇!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我們一路奔波,從昨天到現在早餓壞了。放下行李就下樓吃晚飯。

我們的到來,使這個冷清清的食堂一下子增添了活力。沒多久,饅頭、窩窩頭、生大蔥、辣醬,還有每人一碗清湯端了上來。

這飯桌上長長的生大蔥和辣醬,那是我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我拿了一個饅頭,慢慢地啃了起來。

怎麼不來碗米飯呢?我尋思著。

林庭長看到我的樣子,笑眯眯地說:“多吃點,看你瘦的,餓壞了回去我怎麼向領導交代?向你兒子交代?”

他這麼一說,飯桌上的話題就多了,氣氛也就活躍了起來。

這時,劉科長突然衝著我“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同時從身上拿出一袋我們常州的蘿卜幹往台上一甩。這一瀟灑的舉動,頓使我眼前一亮。這蘿卜幹在家鄉是見慣的東西,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好吃的,可在此時此刻,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劉科長一邊笑還一邊邀功,要不是來之前他預先打電話,就這樣的晚飯也吃不上。

我恍然大悟,這旅店裏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而且這裏沒有大米,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我們在家時每天必吃的米飯。

怪不得他們要扛著大米出差呢,原來他們每次來都是這樣!

“你以為我們傻啊!現在你明白了吧!為什麼要扛米來?不就是考慮你吃不慣?”劉科長神采飛揚,“明天我們就去買煤油爐,到中午就可以吃到大米飯了。”

對於從小吃米飯長大的我來說,要是哪天不吃米飯,即使其他東西吃得再多,心裏也覺得那天就是沒吃飯,肚子裏總是覺得空空的。他們千裏迢迢如此艱難地扛一袋大米來,真是難為他們了。

麵對他的取笑,我嘴上卻不願示弱:“大男人自己吃不慣還要頂著我們法官的名義,我們哪有這樣嬌氣?如果是專為我準備的,好!今後你們可不許吃!”我這麼一說,壞了,炸開鍋了。

他們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笑著,說哪能行,怎能忍心看著美女法官孤孤單單?不管怎樣也要陪我一起吃……

說著、說著,大蔥裹著窩窩頭的一頓晚飯,就這樣在向往明天的大米飯中輕鬆愉快地吃完了。

二、出師不利

第二天早晨,寒風刺骨,太陽掛在天上,感覺不到暖氣。我們租了兩輛三輪車,前往桃縣北化振興染廠送達起訴材料並進行訴訟保全。

我們坐在四麵透風的三輪車上,向著原野深處駛去。雖然穿了棉大衣,戴了從未戴過的棉帽子,可在這起碼零下八九度的環境下,沒多久,我就凍得渾身冰涼,鼻子也凍得紅紅的,冷風吸進鼻子裏酸酸的直衝到腦門,凍的頭也疼,人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林庭長和趙法警,他們也和我一樣盡量把頭縮在衣領裏。我們這副模樣,要不是棉帽上鮮紅的國徽與肩膀上扛著的天平,還真有點像電影裏地道的北方人上街趕集的樣子。大家相互看看都禁不住笑了起來。

經過幾十分鍾寒風的吹拂與顛簸,桃縣北化振興染廠到了。下車時,我的腳已凍得麻木,好半天才邁得開步。

來到廠門前,看到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廠門上靜靜地掛著一把大鐵鎖,通過廠門往裏看,枯枝敗葉,雜亂無章,一片荒涼,廠裏空無一人。當地群眾說,這廠已停產半年之久,機器設備早已不知去向。

在外辦案,法官最頭痛的就是碰上這種局麵。

看來今天到被告廠來送達應訴材料和訴訟保全已不可能,被告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想在這短短的幾天裏審結並將被告欠原告的5.85萬元貨款執行回去,恐怕有難度了。怎麼辦?我看著身旁的林庭長,他青隱隱的臉繃得緊緊的。

“馬上去錢家莊鑫發染廠。”林庭長果斷地說。

錢家莊鑫發染廠,就是不讓原告進廠門、林庭長上次來一分錢也沒執行到的被告單位。按照調解協議的約定,被告在今年五月底以前就應該將54?752元貨款付清。可鑫發染廠至今不但分文未付,反而態度極其惡劣。原告生產的龐大染缸給被告用了已有三年多,前兩年被告廠效益不錯,否則,一個吃國家皇糧的商業局幹部,怎肯下海與他人合夥經商呢?不過,才合夥一年多,當初的五個合夥人就紛紛退了股,現在就剩他一個光杆司令了,資金自然緊張,原告的染缸貨款就無法按期支付了。聽說,他還向銀行貸款了上百萬元。

我們又是一路哆嗦、一路顛簸來到了鑫發染廠。這廠座落在一片民居區東邊的空地上,大約有七八畝地的範圍,坐北朝南,兩扇大鐵門敞開著,靠東邊門衛的大鐵門上還有一扇小鐵門緊閉著。西邊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一看就是辦公室,東邊是一排略高於辦公室的廠房,北邊也是幾間廠房,中間是空地,看上去像是一個四合院。

我們徑直朝矮平房走去。辦公室裏煙霧騰騰,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在火爐旁打牌,在他們周圍還圍著幾個看打牌的年輕人。見到我們先是一怔,當我們出示證件,說明來意後,其中一個小夥子說:“廠長不在。”說完照樣打牌,一副司空見慣、滿不在乎的樣子。

態度果然傲慢!

我們來到了北邊的印染車間,一眼就看到了原告供給被告的兩台四方的龐大染缸和一台膨體箱,其中一台染缸是空的,另一台染缸裏還有毛線,有幾個工人正在整理毛線,該廠處於半停產狀態。

我們又來到了辦公室,將傳票及執行通知交給他們,請他們在送達回證上簽字並轉告侯廠長,明天上午我們在桃縣招待所等他,協商執行事宜。

突然,一個小夥子呼地站起身拿起傳票看也沒看就往地上一扔,強硬地說:“誰給你簽字!”

他這一舉動可把我們惹火了,林庭長厲聲說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們是來執行公務的!”

一下子打牌的與看打牌的人都站了起來,七八個人將林庭長圍住。那小夥子用手指著林庭長的鼻子說:“你不睜大眼睛看看,這裏誰是廠長?告訴你,就是侯廠長在,也不會給你簽字!”

趙法警一步擋在了林庭長前麵,把那小夥子的手擋了回去。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在腰間摸了一下手搶。“叫你們簽字有什麼不對的?這樣不講道理,你們不簽也照樣生效。”趙法警也提高了嗓門對他們講。

全亂了,他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句,氣勢洶洶。那小夥子居然拍起了桌子,擺出了打架的陣勢,迫於我們這身製服,才未敢動手。

我急忙將林庭長拉了出來,這陣勢怕對他不利,我提醒他立刻查封染缸。因為,按照來之前的方案,叫侯廠長去商量怎樣還款估計不大可能,如此囂張的氣焰,如果不拿出點法律的威嚴,他們將更加有恃無恐。怪不得,原告廠的薛供銷幾次來要款,連廠門都未能進。

“好!馬上查封。”林庭長嚴肅中略帶氣憤。

我們當即又來到北麵的車間,將一台染缸和一台膨體箱貼上了封條。封條貼好後,我們又回到了前麵的辦公室,將查封清單一式兩份填好,在查封筆錄上注明了查封的財產未經武進縣人民法院同意不得使用、變賣、抵押、轉移及租賃,違者將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廠裏的人個個橫眉冷眼,蠢蠢欲動,說他們都沒有飯吃了,還要來砸他們的飯碗,有的幹脆破口大罵,那辱罵聲不堪入耳。要不是看我們這身製服,也許他們緊握的拳頭早就忍不住了。在他們如此衝動的情況下,已不能跟他們講道理了。我按照林庭長的意見,將《民事裁定書》、查封清單、執行通知書、傳票等一一留置在了辦公室。

我們在一片吵鬧聲、轟罵聲中走出了廠門。

離開染廠,坐在三輪車上,我們個個臉上流露著氣憤的表情。自古以來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在這裏竟是如此不明事理,目無法律。

這兩年裏,桃縣大規模上印染企業,導致被告的企業效益大不如從前。但效益不好不是不還款的理由。被告廠的工人沒飯吃,固然值得同情,但殊不知原告要是收不回這些貨款,廠裏辛辛苦苦幹了一年的工人也同樣拿不到工資回家過年。作為法官,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法律是維護合法的權益,是維護合法的經濟秩序。為了這筆貨款,原告前後不知來了多少趟,在實在無奈之下才到法院起訴,法院調解也這麼長時間了,要是我們法院這次再執行不下去,那麼,原告在河北桃縣供給其他廠家的幾十萬元的貨款也就很難收回了。侯廠長在這裏可是個知名人士,據說他上上下下的關係網很大,大家都瞧著呢!

回到招待所,室內暖洋洋的,空氣雖有點渾濁,卻使我們在外凍了一天有點發僵的身子一下子感覺到暖和了許多。不過,我那凍得紅紅的鼻子已不聽使喚地掉起了清水鼻涕。

晚飯是我們坐在床沿上,圍著這房間裏唯一的一張舊桌子吃的。盡管桌上的大白菜、土豆絲已不再是辣的,也沒有了大蔥,帶來的大米也變成了香噴噴的米飯。可是我們的胃口還是不好,各自都在想著今天的出師不利,想著這樣的案件怎樣才能執行!

科長劉阿星看到我們這樣,就說:“你們是不是嫌老薛燒的菜不好吃?他可是從買爐子、鍋子到買菜燒飯忙了半天啊,來!”他邊說邊把大白菜裏的一塊白乎乎的豬肉夾到了林庭長的碗裏。

看到他又夾了一塊肥肉朝我看時,我一下子急了起來,急忙說:“我自己來,自己來。”

“那你吃呀,不吃怎麼行呢?看你瘦的,起碼要吃得滿擔回去才行。這裏的肉可比我們那兒要便宜,快多吃點。”他不由我分說就把肥肉塞到了我的碗裏。劉科長的舉動,一下子把大家的情緒提了起來。

他說,這裏素菜就隻有大白菜、土豆、大蔥等,但這裏的豬肉、牛肉、羊肉非常好而且便宜,起碼要比我們那便宜一毛多一斤,而且,豬肉與牛肉是一樣的價。他又講,塑料的洗臉盆已經買回來了,叫我們完全可以放心使用,大可不必擔心有人洗過腳、小過便。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盡管這裏條件差,但在這樣的環境下,能用煤油爐燒出六個人的米飯,能做出豬肉煮大白菜已是很不容易了,就憑他們這份心,我們覺得雖不怎麼好吃也很香甜,就是苦也值得!

三、長夜漫漫

兩天下來,工作開展得很不順利。不但沒見到侯廠長的人影,相反,染缸上的封條不見了,廠裏的工人還是一股敵意。雖然重新貼上了封條,可我們都知道,即便每天來貼,結果也是一樣。找到侯廠長才是關鍵。

另一興平染廠的執行案件,負責人盛廠長也沒找到。

振興染廠的審理案件還未理出頭緒,到今天起訴狀還沒有送達,更別說是訴訟保全了。

三個案件毫無進展。

在這天寒地凍的黃土地上我們來回奔跑,人累尚且不說,這刺骨寒風就把我們折騰得夠嗆。尤其在黎明前氣溫最冷的時候,暖氣卻關了,呼呼的冷風從北牆的木窗縫隙中鑽到房裏,我每晚都在硬邦邦的被窩裏凍得直哆嗦。

我已經感冒了。

五點不到,夜幕降臨了,劉科長他們又在吆喝著開飯了。我還沒坐下,林庭長他們幾個人就樂嗬嗬地開我玩笑,問為何今天一早我丈夫就急匆匆打來電話,是不放心?還是想老婆了?要我老實交代電話內容。

這一下他們可來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語地熱鬧起來。我在他們的圍攻下隻能說——今天是我們結婚六周年的紀念日,打個電話以示祝賀。

我的話還未說完,他們個個眉飛色舞更是來了興致,有的說我們小知識分子意識太濃,有的說我們很浪漫,更有的說什麼紀念日,無非是想老婆的借口。

他們能找到這樣的話題來打發這多餘的時間,當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這裏的夜晚是漫長的,沒有電視、沒有書刊,連廣播喇叭也沒有,這裏有的是那似乎凝固的時間。雖說是縣城,可我怎麼都覺得仿佛是在一個閉塞的小山村。一頓晚飯用不了十幾分鍾就解決了,剩下的時間實在太漫長。

吃過晚飯,他們約我玩撲克牌,說是為我慶賀。其實他們不打牌難道還有其他事情可做嗎?總不會六點不到就睡覺吧?

他們的盛情使我無法推辭。可他們哪裏知道,每到這寂靜的夜晚,麵對著空蕩蕩黑乎乎冷清清的房間,一種孤獨、一種思念,我無法控製,揮之不去,臨別時兒子在我耳旁的哭聲,趕不走兒子摟著我脖子不願放手那揪心的情景。我突然一走這麼幾天,他會不會每天都哭著找我呢?天這麼冷,我不在身邊他是否也會凍得感冒呢?

來之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樓下的鄰居老周抱著我兒子“哈哈哈”笑著對我說:“你猜,你兒子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你呀猜十次都猜不中。”原來,那天我下鄉,到天黑了還未回家。老周抱著我兒子在樓下等我回來,嘴裏一直在說:“你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媽媽不要你囉,媽媽不要你囉!”這時,我兒子突然冒出了一句話:“改相佬連。”兒子的話一出口,把五十多歲的老周逗得合不攏嘴。這是一句地道的常州話,意思是:不像話!不應該!一個十幾個月大的孩子,連路還走不穩,居然說出這句話來,確實讓人感到意外、好笑。現在我已經離開他幾天了,他是否又要說我“改相佬連”呢?

“趕快坐下,還發什麼呆!”林庭長催促我在他的對麵坐下。剛才偷偷地想了一會兒心事,唯恐被他們知道後又要拿我尋開心,真有點做賊心虛的樣子。

打百分,絕對是排遣孤寂、消磨時間的好辦法。雖不像搓麻將那樣刺激,但對我們來說,倒也是誰也不讓誰,往往也是隨著牌局的好壞時而激動時而平靜,時間也就過得特別快。

玩興正濃,突然,“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一股冷風席卷而來,隨即進來了兩個穿棉大衣的小夥子,一進來就氣勢洶洶地指著我們說:“這麼晚了,你們男男女女在一個房間幹什麼?走!跟我們走一趟,去說說清楚!”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真叫我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另一個小夥子又大聲吼了起來:“你們在賭博,走!跟我們到派出所去!在我們這個地方,怎能讓你們這些人胡來?走!走!”

“你一個女的,在男人的房間裏幹什麼?走,跟我們走!”還是那麼咄咄逼人!揮動著手,一個人趕我起身,另一個人拉我的衣袖。

真是半夜裏殺出個程咬金!

我們這時才搞明白,是來查房的。

老薛與錢科長他們立馬拿起床上的衣服,從衣袋裏拿出了工作證,劉科長的證件就在身上,他也把證件遞給了他們。這一下,大家都在忙著找證件,而我的證件在大衣口袋裏,在我的房間裏,不在身上。

他們見我不動又不拿證件,就又要拉我出去,要我到派出所去說說清楚!

當我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後,一種被侮辱的感覺直往上湧,我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我是法院的!”

我這麼一說,他們兩人的目光迅速對視了一下,似乎在暗示著什麼,隨即伸出手提高了嗓門要看我的證件,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看著他們粗魯的行為,總覺得有點別扭。既然是來查房的,不穿製服不說,證件也不出示,闖進門就大呼小叫,還動手趕人出門。還有這樣執法的公安?這時,我冷靜了許多,仍然坐著對他們說:“既然你們是來執行公務的,我們也算是同行,證件呢?”說完,我也沒好氣地繃著臉反而向他們伸出了右手。

這一下輪到他們慌了起來,說他們是派出所下麵的聯防隊,查房是他們聯防隊的事情。

“那也可以,證件呢?”這時我也提高了聲音,不依不饒!

他們佯裝在身上上下摸索。過了幾秒鍾後才結結巴巴地說:“今天我們沒帶!”一副窘迫的樣子,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神氣。

“既然是這樣,那你們還來查什麼房?回去拿了證件再來查!我們等著!”我還是不客氣地對他們說。

“對!拿了證件再來查!”大家都七嘴八舌附和著。

我們正說得起勁,他倆把劉科長等人的證件往床上一扔就一溜煙跑了。看著他們灰溜溜的樣子,我們都“哈哈哈”大笑了起來。

不過笑歸笑,大家都覺得剛才這事還真有點邪乎。林庭長叫我回房間把證件先拿好,說不定他們還會再來,省得到時再費口舌。

我們又開始打牌。不過打牌的心情已被破壞,大家都想著剛才莫名其妙的查房,猜想著這查房背後看不見摸不著但似乎又能感覺到的潛在危險。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有動靜,時間已是九點多了。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還是不見人影。

已是深夜十點鍾了,我不能再等,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我說什麼也得給丈夫寫封信。

在這六年裏,我們一起走過的歲月雖然談不上艱辛但也確實不易。我們在前後相隔一年的時間裏,分別通過考試,成為政法隊伍的成員。為此,我們放棄了原單位即將分配給我們的婚房,過了兩年新婚無房分別住集體宿舍的牛郎織女的生活。後來在丈夫單位司法局領導的關心和幫助下,終於分給了我們一間九平方米的單身宿舍,我們這才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窩。拿到房子鑰匙的那天,我們高興得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在這時,房間還沒來得及布置,我丈夫的一位遠房親戚來訪,當他看到這小得可憐的九平方米的宿舍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張床就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窗戶上還用舊報紙貼著,兩張方凳暫且把它當成了桌子,方凳周圍是我們的幾捆書,算是“凳子”!

他是我們結婚兩年來唯一能在自己家裏招待的客人。我興高采烈地用煤油爐燒了兩個菜,加上一碟花生米,這特殊的桌子上再也放不下其他了。我們這位客人,眼睛裏浸滿了淚水,哽咽著說:“我沒想到,你們兩個知識分子的生活會是這樣,我們農村人都比你們過得好太多了。”

可他哪裏知道,有了這九平方米的房子,起碼我們就不用再住集體宿舍,不用再過牛郎織女的生活,起碼我們就有了一個家……

夜已經很深了,我毫無睡意,想著毫無進展的案件,想著剛才的查房,想著我們走過六年來的點點滴滴,想著我那可愛的兒子。想象著丈夫一個人在家既當爹又當媽手忙腳亂的樣子,想象著兒子找不到媽媽淒楚可憐的哭聲……

窗外刮起了大風,仿佛老天知道我的心思,有意將我的思緒隨風飄送到他的身邊、飄送到我那可愛的寶貝兒子身邊!他們是否也沒睡呢?兒子是否正在說我“改相佬連”呢?

四、特殊法庭

連著幾天到鑫發染廠,工人還是氣勢洶洶,染缸上的封條還是前貼後撕,因找不到侯廠長,已使我們陷入了困境。

興平染廠執行案件,負責人還是沒找到,但我們找到了負責人的弟弟盛六合,他也是合夥人。他說廠裏確實困難,希望法院能給點時間,還欠原告的4.85萬元貨款,近期一定想辦法還一點,剩下的到明年五月前一定還清。

不管他說得是否屬實,起碼他的態度還可以,上次林庭長來執行到的1?900元就是這個廠的。但上次約定到期的還款還是分文未付。

既然是這樣,我們就集中精力對振興染廠案進行審理。通過多方調查,該廠是去年一月份由五個人東拚西湊了46萬元共同出資成立的合夥企業,年齡最大的合夥人是五十歲的丁啟明,住在這縣城裏,其他四個人均不滿三十歲,最年輕的才二十歲,都是地道的農民。他們的合夥企業也與其他兩個合夥企業的命運一樣,不!是與整個桃縣染廠的合夥企業一樣,企業還沒走上正軌,便矛盾四起,才一年時間就紛紛散夥。為了逃避上百萬元的銀行貸款,把機器設備藏了起來。

這幾天天氣越來越壞,不但刮風,而且揚起了雪花,使我這個南方姑娘真正有了那種寒風瑟瑟,萬裏雪飄的感受。

19日上午,我們在寒風中、在飄揚的雪花中尋找著被告廠現在的負責人向全生。

他住在南王鄉北化村,這裏的村莊與南方的村莊截然不同,都是用土坯圍一個大院,後麵才是房子,一戶一院,各戶房子的朝向各不相同,走進村子真有那種進入八卦迷宮的感覺。加上灰蒙蒙的天空飄灑著雪花,到處白茫茫的,置身村中真是難辨東南西北。各戶之間的路也是彎彎曲曲、坑坑窪窪。我們一邊在這迷宮裏找著,我一邊還嘮叨著,這裏造房子為何不像江南的房子一樣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呢?這樣既漂亮又好找,還節省了土地。

“這裏不是有的是土地嗎?”林庭長馬上取笑我。

是的,這裏有的是空曠的土地。

我們在村子裏轉了幾圈,問了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向全生家。一進門,最顯眼的就是一麵大炕,炕上並排躺著四個孩子,真是哆來咪發。小的才幾個月,大的不過五六歲。見我們進去,有的嚇得哇哇大哭,有的像是在看天外來客,有的木訥地呆坐在那裏。看到這些孩子,我自然就想起了兒子,特別是跟我兒子差不多大的那孩子嘴也一癟一癟似哭非哭的樣子,我真忍不住想上去抱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