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護歌(1 / 1)

勝利了,荊、雍二州平定了。荊州刺史的職位暫時由劉裕兼任,雍州刺史一職則交給了舅舅趙倫之,東晉政權實現了建立以來前所未有過的中央集權,雖然權力並沒集中在天子手中。劉裕在戰前希望達成的主要目標已經達到,但這樣的成功,卻難以讓他感覺到些許的快樂,為了這場勝利,他付出的代價太慘痛了。這個代價主要是心理上的:他該如何去麵對女兒劉興弟那失神的目光?

劉裕還記得大女兒出生的日子,那時他剛滿二十歲,第一次當上父親,身份還隻是京口街頭一個賣草鞋的小販(注:有資料稱劉興弟生於晉太元八年,即公元383年,也就是淝水之戰爆發的那一年,有民間傳說稱她為“壽陽公主”,是梅花的花神轉世,但這種說法查不到原始出處)。妻子臧愛親是郡裏功曹臧俊的女兒,嶽父職稱正好與父親劉翹同級,因此兩家實屬門當戶對。隻要想想劉翹的家境,就不難明白門當戶對的意思,就是說臧家和劉家一樣,也生計窘迫,因此那時的劉裕夫婦隻能含辛茹苦,艱難度日。買不起布料,臧愛親就將收集來的碎布一塊塊縫補在一起,做成百衲衣,劉裕就穿著這樣酷似萬國地圖的外衣去新洲(長江中的小島,劉牢之自縊的地方)打柴,再背回京口販賣,掙幾個勉強糊口的小錢。這樣看不見盡頭的貧苦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直到有一天,不甘心一生平庸的劉裕辭別家人,投身軍旅。

在這種艱苦環境下長大的劉興弟,早早就懂得了生活的艱辛,白天與母親和奶奶一起到田間辛勤勞作,晚上就著冷淡的月光學習縫補針線。那些與母親一同守候在家鄉的日子裏,最盼望的事是外出的鄰人捎回有關父親的消息,但最怕聽到的也是父親的消息。因為誰知道,下一個消息會不會就是噩耗?她見過京口太多的寡婦傷痛的背影,也見證了未老的母親頭上日見斑白的青絲。

比起那些失去父親的同鄉,劉興弟是幸運的,因為她的父親是劉裕。經過漫長的等待,她和母親終於迎來了父親出人頭地的日子,臧愛親成了豫章郡公夫人,劉興弟也由一個不起眼的貧家少女,一躍成為眾人羨慕的富家小姐。不過對於母女二人來說,真正讓她們高興的恐怕並不是突然降臨的富貴榮華,因為她們富貴之後也一直保留著儉樸的生活習慣,而是終於可以真真切切地見到丈夫、父親,不用再為他擔驚受怕,忐忑不安地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親人的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臧愛親於七年前病逝,盡管曆盡辛苦,但她還是幸福的,她等回了劉裕。可誰知道,這種看起來似乎已經遠去的災難,竟會落到女兒的頭上!最後,劉裕還是鼓不起向女兒報知噩耗的勇氣,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替徐逵之收屍的心腹衛士督護丁旿。

這的確是個苦差事,本來就不善言辭的丁旿,麵對一身縞素的主公之女,有關徐逵之在戰場上身首異處的慘事更加難以啟齒,隻有劉興弟問一句,他才勉強答一句,劉興弟隻得掩麵歎息:“丁督護啊……”多少傷心苦痛,盡在不言中。

不久後,一曲著名的哀歌開始在建康、京口一帶傳唱,以劉興弟那一刻的哀歎而得名——《丁督護歌》,其作者不詳,不知是不是劉興弟本人,通篇以軍人妻子口吻,默默訴說著送夫遠征時的無奈與哀傷:

督護北征去,相送落星墟。帆檣如芒檉,督護今何渠?

督護初征時,儂亦惡聞許。願作石尤風,四麵斷行旅。

聞歡去北征,相送直瀆浦。隻有淚可出,無複情可吐!

據說劉裕聽到這首曲調淒婉的歌,擔心會影響到軍隊士氣,也不利於自己即將開始的北伐,於是命人按照弘揚主旋律的要求在前麵加了幾句:

督護北征去,前鋒無不平。朱門垂高蓋,永世揚功名。

洛陽數千裏,孟津流無極。辛苦戎馬間,別易會難得。

此後,這曲哀歌便在民間代代傳唱了下去,直到唐朝,為李白所譜寫的新《丁督護歌》所取代。

至於劉興弟,她拒絕了劉裕讓她再嫁的請求,守寡終身,一心撫養她和徐逵之的兩個兒子:徐湛之和徐淳之。她的性格變得非常抑鬱,再沒有人見過她的笑臉,隻要一不如意,便會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劉裕對此也沒有辦法,因為在很大程度上,他覺得這是他的錯,是他對不起女兒。史書上說,劉裕對兩個外孫,尤其是聰明懂事的徐湛之給予了百般疼愛,時時帶在身邊。透過這個小小的細節,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救贖。

不僅如此,今後我們將越來越清楚地發現:劉裕留在曆史中的形象並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家和一個軍隊統帥,他同時還是一個父親,一個對子女過分慈愛甚至溺愛的父親,而且這一身份,隨著他的年紀增長,所占比例會越來越大。綿長的兒女情正在慢慢侵蝕著劉裕豪邁的英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