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站在雪峰環抱的小城瑪多,又一次讓肺腑充滿越過雅拉達澤山脈湧來的清寒甘潤的空氣。
摘下墨鏡,眯起眼,朝頭頂望去,一片潔白的巴掌狀的雲朵,飄浮在湛藍的天空。依稀記得,那正是當年女孩朵拉向著頭頂這片晴空,第一眼望去所見。
耀眼的銀光,照著寧靜得如同世外之域的小城。不遠處的小山坡上,藍白紅黃綠,五色密密的經幡,一如既往地翻飛、輕誦;幾排低矮的紅磚房,依舊呈井字形,分布在山腳下。
昨日恍又重來。
盡管是一年中最溫暖的7月中旬,這裏午後最高氣溫也不過零上十度左右。縮起脖子,裹緊羽絨夾克,一步一步慢慢踏著腳下的土地,努力去體會腳底和大地接觸的感覺。
沒有不期而至的激動,沒有想要發出一聲歡呼的欲望,隻想用這種方式,更多地尋覓到一點昔日重來的感覺。但越走,腳下感覺卻越恍惚。我這是走在哪裏?我這是走在幾度空間?
小城建築漸漸在眼前變得飄忽,像是一個永遠也走不近的幻象。站定了,晃了晃腦袋。那種奇怪的感覺依舊在腳下,在眼前,不肯散去:踏著的土地,隻是一片虛空,看到的景色,不過是一幕映像,光影倏忽轉換,我踏著的、看著的,轉眼便會化為烏有,隻剩劇終二字,而我,也將隨之跌入銀幕背後的一片虛空之淵。
一陣歡呼聲將我拉回現實。重新調整視線焦點,再去望眼前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天地,那感覺如同望著一片殷紅的血液從自己已變得麻木、完全失去了痛楚感的肢體上湧出一樣:我回到了這裏,我離這裏已遙不可及;天空,雪山,大地,依舊永生,而那個年少輕狂的女孩朵拉,早已埋葬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天。
當年女孩朵拉在西寧養好身體,趕往野狐峽,重新追上大隊人馬時,向從源頭地區尋找老田未果的隊員打聽瑪多小城的景色。噢,那密密的牧草啊,擠得人都快走不動了嘛,野花開得像天女散花一樣了嘛,新生的小羊羔,能將整個身子埋入草叢當中了嘛。在源頭地區待了太久時日,隊員說話的腔調,已經不覺跟當地牧民的口音相似。但是今天,呈現在我眼前的原野,卻是野花寥落,牧草稀疏,目力所及之處,活像營養不良的嬰兒腦袋,一些地方,甚至還裸露著小片黃色沙化地塊。
戴上墨鏡,鑽回車裏。這世界已不是那世界,正如同我已不再是朵拉。二十年不是一揮手,有多少滄海都可以變成桑田。
蒙地在大聲驚歎,怎麼連頭牛羊都看不見?你剛才隻顧瞌睡了吧?沒注意路邊的宣傳牌子吧?為了保護三江源地區,政府早就封山禁牧了。前些年過度放牧,加上鼠害橫行,導致這兒草場退化,水土流失,有兩年,源頭地區甚至還斷了流,連鄂陵紮陵兩湖水位都下降不少呢。麥田趁機賣弄起他搜羅來的書本知識。
噢,鄂陵湖,紮陵湖!這兩個姐妹湖的名字,如同一個舊日情人的名字,立刻讓我胸膛深處的血管裏,奔竄起一股難以抑製的熱流。原來,我還不能真正麻木。
食宿站依舊在老地方。院子裏空空蕩蕩,沒有來自其他任何地方的車輛。盡管眼下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這兒仍舊不是個尋常遊客青睞的地方。除了極少數前來尋求刺激的內地憤青,對這兒感興趣的,從前,就隻有淘金者。而如今,如同禁牧一樣,淘金也成了禁活,成千上萬淘金者雲集此地的盛況,已化作一段漸行漸遠的傳說。
當年剛到小城,準備尋找住處安頓時,大夥先是一路打聽到了這裏。那時眼見這片小城唯一能夠投宿的寶地,正被從兩湖流域湧下來的淘金人擠得黑壓壓一片。一問,都是被傳聞中的鼠疫給嚇得逃到這裏,準備天亮後再接再厲繼續朝下亡命的。那時院子裏橫七豎八擠滿了滿堆著淘金器具的卡車,那場麵活像地球末日前夜。大夥隻得轉道前往河灘。途中,又見一輛從源頭地區疾馳而下的淘金車。女孩朵拉揮著手跑過去想讓司機停下來,好打聽一下上麵的最新情況,司機連忙喊別靠近別靠近,車上有死人,七竅流血的。當時她身後的所有男人,一個個臉色、眼神全都變了。
自從過了海拔四千米以後,就在腦袋裏隱隱作祟的疼痛,開始愈加明顯起來;那種如同駕了雲一般的感覺,也從腳底冉冉向上升騰。數出四粒紅景天,兩粒止痛片,兩粒撲爾敏,一口氣通通吞下。
蒙地狀態倒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他看上去精神不錯,東張西望,四下走動,把特娜遠遠甩在身後。這一路,他除了打盹,就是在說話,對窗外的任何景物,都要發表一通感慨,同時期待我的肯定。我的盹醒節奏恰好和他相反,我不得不一次次強打精神配合他。回想當年,他就是少數幾個高原反應症狀比較輕的人之一。那時一些看上去體格健壯、每分鍾心率次數偏低的,反倒反應嚴重,老穆就屬於這種情況。老穆看上去身板足夠硬朗,麵色足夠紅潤,在內地體檢一切指標都好,但一到了這裏,高原反應就比誰都發作得要快。在河灘紮營的頭一晚,他半夜難受得睡不著,起來溜到帳篷外麵透氣,結果讓一隻比惡狼還凶猛的獒狗追得四處亂竄,大呼小叫,驚動得河對岸的藏民都拿著槍跑來,以為此地被數年難以一見的盜賊給光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