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有興趣去數新生的白發,也不再有熱情費盡心機遮掩它們,這就如同隨著歲月流逝,我早已忘了自己曾經有所期待什麼一樣。然而,生活終究還是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向我慷慨展示它對我僅剩的情意。
那是個春天第一場揚塵結束後的早晨,天空格外晴朗,清風格外宜人,眼前的一切都顯示出良好的兆頭,猶如浪子發誓改邪歸正回頭是岸一樣充滿希望。我一反常態,早早起身,梳洗打扮。
仔細挑出發縫中兩根白發,貼根剪掉。半邊臉打上一層粉底,比起另半邊,果然大有起色。以往,我從不用粉底這種玩意兒,我肯心甘情願揮霍在“門麵”上的消費,僅限於一瓶“天天見”的大寶。但是今天,為了配合新買的外套,我不得不給自己精心置換一張臉。那是件湛藍色的針織外套,藍得就像高原湖泊,藍得就像高原天空。雖然我很清楚,自己的膚色,早已不適合這種高純度的冷色,但我還是無法舍棄對它的選擇。
那藍色,始終在我夢裏蕩漾;那藍色,始終在那廢墟上空飄揚。
將另半邊臉也粉飾好,穿上外套,下身一條米白色斜紋布褲子,同色小羊皮短靴。
油油在鋪了一地的包裝盒袋中繞來轉去,東嗅西咬,最後,在一隻倒扣的皮鞋盒上,穩穩地臥下,高高地昂起頭,嚴肅中帶點擔憂地盯著我。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今天你很不對頭,今天會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我非常擔心,你能否應付得了。
我了解這小子,正如它了解我,我能從它的眼神裏,分明讀出這一多重含義。
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毛病,可是感覺仍然不好。盯著鏡子裏那個已然喬裝變臉的女人,無論如何改頭換麵,她的眼睛裏,沒有呈現出一絲喜氣。這不像是去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的臉,這更像是一張準備去參加告別儀式的臉。
約會的地點,是醫院,一個非同尋常的醫院。
朋友間都知道我的一個怪癖:從不上醫院探望病人。兩年多以前,一個最要好的女友,查出癌症,晚期。做時尚雜誌美食版的,偏偏得了胃癌。我曾承蒙她的美意,多次隨她出入豪華晚宴,品嚐千奇百怪的珍饈;也曾拿著她的貴賓卡,在平素不敢問津的高級餐廳裏,吃得行雲流水,儀態萬方。但盡管如此,得知她住院,我仍然沒有前去探視,隻是買了一大束以色列玫瑰托快遞送去,香檳色,36朵——那恰好是她的年齡——那是她一直希望有個理想中的男人送的那種花。在她生命的最後三個月裏,每個月,我都送上同樣一束玫瑰。在我正要準備送出第四束玫瑰之前,我收到了她發來的最後一條短信:謝謝你,讓我永不凋謝。
可是今天,卻截然不同。今天這個探視,或者說約會,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避。這個約會,讓我滿懷期待;這個約會,讓我惴惴不安。無論做了多少心理準備,為多少種設想而徹夜難眠,在出門上路之際,我仍然無法驅散心頭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公交,地鐵,地鐵,再地鐵。行進在這座城市的地下迷宮裏,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聽到遠處傳來隱隱轟鳴聲,為未知命運而惶惶不安的旱獺。等待在出口處的,是一聲霹靂,一記重擊,還是一片草綠花香,陽光明媚?
走過一條臨近護城河的大街,拐進一條僻靜的胡同,肚子開始鳴叫起來。早餐一個煮雞蛋,半個蘋果,外加一大碗牛奶燕麥片粥,分量比平時要多得多,而此時,還不到十點。這是我的又一個怪癖:心情一緊張,胃就成了無底洞。
一條更加僻靜的胡同。兩排灰色高牆,夾道兩行幹枯老槐。沒有一扇門窗,沒有一個人影,隻是高聳的、沉默的牆。
牆一味向前延伸,像一個漫無止境的忍耐。肚子裏又傳來一陣鳴響。我停下腳步,平息一下走得太急的氣喘。無意間回首望去,竦然發現,來處與去處已同樣漫長。
假如我就此回頭,假如我就此退卻,一切該會怎樣?我突然閃過此念,突然有一種再不願邁步向前的欲望。在我不算太短的人生曆程中,我曾不止一次麵臨與此時相似的關口,前景未卜,利害難料,但那些時刻我那孤注一擲的勁頭,從不輸於一個敢於在任何天氣揚帆出海的海盜。而如今,我越歇息,就越覺得腿腳疲軟,信念遊移。我甚至已經在考慮,我是否還有能力為此行付得起代價。
繼續前行,一次次壓下想要回望的欲念。
忍耐幾近崩潰時,前方冷不防出現一個拐彎。定睛細看,確定那是個三維的而不是畫在牆上的平麵拐彎。急不可待走上前,拐過去。
如同小說中一段冗長的鋪墊之後,總會抖摟出一個驚人的橋段一般:一扇寬闊的鐵柵欄門,橫亙在拐彎後麵!
緊閉的鐵柵欄門裏,隱隱有一兩個人影在晃動。剛眨了下眼,人影又不見了。上下左右反複打量,沒有看到任何顯示此處為何處的標誌。這正是我一路牢記的這地方的特征。
走近前,沒來得及碰到門,門就自動彈開一道縫隙,剛好夠我閃身進去。再回頭,鐵門已經閉鎖得嚴絲合縫。
繞過一堵20世紀70年代風格的影壁,迎麵一幢灰色六層磚樓。50年代風格的大斜屋頂下,一扇扇窗戶拆得隻剩醜陋的黑洞。一些失去攀附的爬牆虎枯藤,垂掛在牆體上徒勞地飄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