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躺在黑暗中,一直猶豫著要不要閉上眼睛背誦經文。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我終於那樣做了。
澄澈的感覺遍布全身,我足足睡了兩天一夜。
也是從那時起,開始對除了肉眼能夠看見之外的一切有了敬畏之心。
他教我念的,是《心經》。
時間靜默著。
“沒能按原計劃回來是什麼意思?”深夜,紫蘇在電話那邊大驚小怪地喊。
“事情不太順利。”我說,“一直耽擱到天黑,山路不好走,夜深也沒有路燈,隻能在寺廟借住一晚。”
“是一人一個房間吧!”紫蘇追問,弄得我啼笑皆非。
“你還真會挑這種事擔心。”
“他怎麼樣?夏海。”
“不太好。”
木門被留了一條縫隙,室內微弱的燈光勉強射入庭院中,夏海蜷起身體緊閉雙眼,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大概太累而睡熟了吧!
“是我考慮的不周全,”我對電話那頭的紫蘇說,“他看起來不大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哭了?”紫蘇問。
“沒有。”我大大歎口氣,“哭了我反倒放心一些。跪了快八個小時,一動不動,後來支撐不住倒下,廟裏的僧人幫忙才把他扶回房間。”
紫蘇也歎口氣。“果然血濃於水,就算一百年不見,父子還是父子。”
這話真是一語中的。
“你自己能不能搞定,要不要張琦過去。”
“暫時不用。”
我輕輕掛上電話,走回寺廟住持借住給我們的唯一閑置的房間裏,夏海仍然保持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旁邊放著父親的骨灰。空間狹小,我考慮著回到車裏將就一晚。給他蓋好被子,要離開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請留下。一會兒就一會兒”喃喃的。
又是那個眼神。
一整晚,我靠住斑駁的牆壁,夏海將頭枕在我的腿上,將我的一隻手拉近自己,用小孩子抱著毛絨玩具的姿勢緊抓不放。
古人說,“一旦無常萬事休”。
隻有時間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那天夜裏,夢見了故鄉的老宅,直到現在還能回想起那棟建築物中的氣味。
厭世的氣味。
很多年以後,最讓人難過的,仍然是上廁所的問題。這棟由單位宿舍改建成的居民樓,幾十戶人家,隻有兩個公用衛生間。北方的冬天,冷得讓人絕望,樓裏的許多人家,都在隻有一個房間的屋子角落裏備著一個痰盂,作用可想而知。
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這看起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管怎樣矜持,自己的父母總不需要避嫌。
這卻是我尷尬的青春期中最讓人尷尬的一件事。十幾平米的房間,一家四口的生活起居,兩個陌生人,男人、男孩。
為了不起夜,從晚飯開始就滴水不進。湯?我看都不會看一眼。
成長期女孩的自尊心,仿佛強大過任何事物。
我是不是恨母親?很多年以來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為數不多的對於他的記憶,是他備齊全套理發工具,喜悅地給我剪頭發的場景。
對著鏡子,我總是哭喪著臉,父親則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會疼嗎?剪頭發。”
每次我都會這樣問他。
父親過世後,母親像朵花一樣凋零了。把我像個包裹般寄存在鄉下外公家,她選擇離開我遠遠地。
我像一株野生豆苗那樣恣意生長。多年以後她站在我麵前,身後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藤木澈。
自從我誕生之日起,母親這個角色成為她的天職,隻是這份責任在父親死後變得無處寄托。
而對我來說,接受一個母親明顯比接受一個女人更加容易。
離開鄉下,城市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陌生感像凍瘡一樣爬滿全身,甩也甩不掉,讓人望而生畏。閑暇時間,我會沿著護城河走很遠很遠的一段路,春夏秋冬,幻想著跟自己的生活大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還是長大了,仿佛被強迫的。
我是不是恨母親?
也許吧!
隻是愛與恨的對象,總是以存在為前提。母親突然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隻三個月就離開。
箭已離弦,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