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堅冰(2 / 2)

當晚,我躺在黑暗中,一直猶豫著要不要閉上眼睛背誦經文。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我終於那樣做了。

澄澈的感覺遍布全身,我足足睡了兩天一夜。

也是從那時起,開始對除了肉眼能夠看見之外的一切有了敬畏之心。

他教我念的,是《心經》。

時間靜默著。

“沒能按原計劃回來是什麼意思?”深夜,紫蘇在電話那邊大驚小怪地喊。

“事情不太順利。”我說,“一直耽擱到天黑,山路不好走,夜深也沒有路燈,隻能在寺廟借住一晚。”

“是一人一個房間吧!”紫蘇追問,弄得我啼笑皆非。

“你還真會挑這種事擔心。”

“他怎麼樣?夏海。”

“不太好。”

木門被留了一條縫隙,室內微弱的燈光勉強射入庭院中,夏海蜷起身體緊閉雙眼,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大概太累而睡熟了吧!

“是我考慮的不周全,”我對電話那頭的紫蘇說,“他看起來不大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哭了?”紫蘇問。

“沒有。”我大大歎口氣,“哭了我反倒放心一些。跪了快八個小時,一動不動,後來支撐不住倒下,廟裏的僧人幫忙才把他扶回房間。”

紫蘇也歎口氣。“果然血濃於水,就算一百年不見,父子還是父子。”

這話真是一語中的。

“你自己能不能搞定,要不要張琦過去。”

“暫時不用。”

我輕輕掛上電話,走回寺廟住持借住給我們的唯一閑置的房間裏,夏海仍然保持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旁邊放著父親的骨灰。空間狹小,我考慮著回到車裏將就一晚。給他蓋好被子,要離開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請留下。一會兒就一會兒”喃喃的。

又是那個眼神。

一整晚,我靠住斑駁的牆壁,夏海將頭枕在我的腿上,將我的一隻手拉近自己,用小孩子抱著毛絨玩具的姿勢緊抓不放。

古人說,“一旦無常萬事休”。

隻有時間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那天夜裏,夢見了故鄉的老宅,直到現在還能回想起那棟建築物中的氣味。

厭世的氣味。

很多年以後,最讓人難過的,仍然是上廁所的問題。這棟由單位宿舍改建成的居民樓,幾十戶人家,隻有兩個公用衛生間。北方的冬天,冷得讓人絕望,樓裏的許多人家,都在隻有一個房間的屋子角落裏備著一個痰盂,作用可想而知。

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這看起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管怎樣矜持,自己的父母總不需要避嫌。

這卻是我尷尬的青春期中最讓人尷尬的一件事。十幾平米的房間,一家四口的生活起居,兩個陌生人,男人、男孩。

為了不起夜,從晚飯開始就滴水不進。湯?我看都不會看一眼。

成長期女孩的自尊心,仿佛強大過任何事物。

我是不是恨母親?很多年以來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為數不多的對於他的記憶,是他備齊全套理發工具,喜悅地給我剪頭發的場景。

對著鏡子,我總是哭喪著臉,父親則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會疼嗎?剪頭發。”

每次我都會這樣問他。

父親過世後,母親像朵花一樣凋零了。把我像個包裹般寄存在鄉下外公家,她選擇離開我遠遠地。

我像一株野生豆苗那樣恣意生長。多年以後她站在我麵前,身後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藤木澈。

自從我誕生之日起,母親這個角色成為她的天職,隻是這份責任在父親死後變得無處寄托。

而對我來說,接受一個母親明顯比接受一個女人更加容易。

離開鄉下,城市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陌生感像凍瘡一樣爬滿全身,甩也甩不掉,讓人望而生畏。閑暇時間,我會沿著護城河走很遠很遠的一段路,春夏秋冬,幻想著跟自己的生活大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還是長大了,仿佛被強迫的。

我是不是恨母親?

也許吧!

隻是愛與恨的對象,總是以存在為前提。母親突然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隻三個月就離開。

箭已離弦,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