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有回答。
他知道,母親要再婚,他很礙眼。
中國,那究竟是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年幼的夏海都很懷疑,隻在書上見到過,大的不像話,如果在那裏走丟了,一輩子也別想找回家了。
夏海悲哀地想。
他仍然圍著珊瑚礁打轉,然後他決定試一下。他在水中變換了一下姿勢,朝著幽深的地方慢慢遊去。
他的喉嚨很幹,鼻腔裏有海水腥鹹的味道,循著照明燈有限的光,夏海小心地向前,他不覺得害怕,反而有點興奮,那種感覺像暗流一樣從腰部傳來,一直到達心髒,再湧至腦後部,他的血壓在升高,心跳加速,他不再想著回去的路,這種危險的念頭讓他一瞬間自信膨脹。
他腦子裏仍然回憶著,七歲時在中國北方城市生活的一年時間,他拚命地想,他的回憶裏缺少了什麼東西,很重要的東西,他要排除所有雜念,專心致誌地回想。
他忘記自己究竟潛了多深,周圍除了照明燈發出的光,一片漆黑,常見的生物已經不會在這個深度成群徘徊。他知道很危險,這裏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狀況,最好的選擇就是在氧氣用完之前遣返回去。但是他並不想結束下潛,他將自己的背部緊緊地貼在岩壁上,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與周圍融為一體,想象自己變成了一塊珊瑚礁。
爸爸去世了。
他的到來究竟有沒有讓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感到一絲的欣慰,僅僅從表麵,什麼也無從得知。多年壓抑的生活,讓那個人習慣於隱藏自己內心所有的情感。夏海那時又瘦又小,語言不通,在學校沒有任何朋友,大家刻意疏遠他,這讓班主任老師也很為難。為了打破壁壘,在校際運動會上,年輕的女老師偷偷給夏海報了名。她無意中發現這個異國來的沉默的男孩子有著驚人的奔跑能力。
一百米接力比賽。
夏海跑最後一棒。第三棒時,他所在的隊伍排在倒數第二位,夏海做好了全力衝刺的姿勢,他拋棄了所有無用的心理感受,因為擔心失敗的驚恐、同伴的期待、對手的嘲笑這些對於他都是負累,不如拋掉痛快地奔跑。然後,他迅速接過接力棒,像離弦的箭的一樣跨過起跑線。
他至今記得率先到達終點的那種感覺。
美妙的感覺。
夥伴們圍住他,大家拍著手又喊又笑,體育老師很鄭重地拍著他的肩膀,年輕的班主任老師激動地把他摟在懷裏。
他把獎狀帶回家給父親看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父親並不討厭自己。
二十五歲的藤木夏海感覺有熱熱的東西湧進眼眶。
該死!
他咒罵了一句,無聲的語言最終化為一串氣泡。
等到年幼的夏海跟那裏的一切有了感情,卻又馬上麵臨分別。
當初離開母親,隻覺得一片茫然,如今的分離,卻讓年幼的他第一次感到痛苦,心理的痛最終變成生理上的,他的心髒開始不聽使喚地絞痛。
之後的他不止一次這樣想,也許與人建立親密關係並不是好的選擇,如果終有一天要麵臨分手。
夏海覺得即便到了現在的年齡,他仍然沒有徹底拋棄這個想法。
人的情感真是難以捉摸,當初那麼不情願離開,如今馬上要回去的自己,應該高興才是吧。這種心痛還真是讓人丟臉。
夏海終於調整了身體方向,手扶著珊瑚壁,謹慎地向上浮動,追尋那一抹逐漸變弱的淡藍色光線。
我的回憶裏缺少了什麼。
夏海對自己說。重要而珍貴的,充滿色彩和溫暖的,卻又讓人心情複雜的那一部分,缺少了那一部分,回憶怎麼看起來都搖搖欲墜。
是什麼呢?
“這不是金魚。”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藤木夏海朝周圍望去,一片幽暗,那聲音卻出奇地清晰。然後,幾乎是在遭遇那股強烈漩渦的同時,他終於穿起回憶的最後一環。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年輕女孩美麗的臉。
這是他昏迷前最後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