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想把它叫做雨天的故事。
你覺得,雨是一種氣氛,一種心境,一種模模糊糊難以言傳的情緒。甚至在你幻想深處的某個地方,你的“那一天”也是一個雨天。是一個雨天。而且是細雨,梧桐樹葉在幽暗中閃著光,地麵是透明的。你走進一家臨街的咖啡廳,一個男人正靠窗坐著。你在他麵前坐下。大廳冷冷清清。空氣中飄蕩著音樂,是一支輕柔惆悵的歌:《回家》。透過嫋嫋煙霧,你看到男人的側影和窗外濕淋淋的路麵。你握緊茶杯,低聲說:“你知道嗎,過了二十年,我仍在夢中夢見你。你在讀書。你還是當年那個樣子,那麼沉默寡言。你坐在古堡的沙地上,就是兵團大院後麵那座滿是殘垣斷壁的、很荒涼的古堡。我看到你讀著一本厚厚的書。你說看完這本書,你就知道答案,那個苦惱著你的問題的答案了。你讀啊讀啊,從日出讀到日落,從花開讀到花落,好像,你已經在這古堡裏讀了很多年、很多年了。這時我來了。我想讓你跟我走,離開這裏。你還記得我嗎,那個總是找你借書看的小女孩?經過這麼多年,我已經長大了。我是專門回來找你的。我走了幾千裏路專門回來找你。我手裏有一張紙,上麵寫著那問題的答案。我知道我把這張紙交到你手裏,你就不用讀書了,你就可以跟我走了,你就可以離開這座古堡了。可是我為什麼總走不到你跟前呢?可是我把那張答案放到哪裏去了呢?我讓你看那張答案,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那答案了。我從口袋裏使勁兒掏啊掏啊總找不到那張紙。等我終於找到時,我才發現,發現我手裏拿的,——是一張白紙。”
如果有人問你最喜歡什麼,你會說,雨,樹,一封意想不到的美麗的信。
有許多話隻有在雨天說才相宜。雨天是沉甸甸的,你的心也是沉甸甸的。雨的簾子遮住了外麵的一切,你回到了你的內心。在這雨天裏,你看到了什麼?
男人不說話,望著窗外。他身上的舊軍裝有一種模糊不清的顏色。你想站起來,走過去,仔細看看他,可是你不敢。你怕他在你眼前消失,你怕任何一個舉動都會使眼前的情景消失。而為了這一時刻,你等了許久,許久。你等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足以使一顆種子長成大樹,使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長成有胡須的青年。而你等了這麼多年,不為別的,就為了告訴他,告訴一個男人,你做了這麼一個夢。可他為什麼不轉過臉呢?
你走在街上,沒人會注意你。你明白你會沿著這條大街走下去,走進一家雜貨店,挑選胡椒時聞聞氣味,把怎麼也點不清的零錢塞進口袋。你會騎著自行車,想著雨,想著梧桐樹葉,還有一個關於雨天的故事。你會點燃煤氣爐,注視著乳白色的水汽嫋嫋升起,那麼溫柔,那麼嫵媚,就像是一隻正在纏繞和撫摸的情人的手臂。
那個男人一直沒有回過頭來。你們一直坐在那裏,就那樣坐著,坐著。坐著。坐著。坐著。直到有一天,你發現窗外落下的東西有些異樣。你發現窗外那漫天遍野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的不是梧桐樹葉,而是大朵大朵的雪花。
在夢裏你經常寫。寫你剛剛做的夢,寫你在夢裏看見的那些故事。可是這個夢還沒把那個夢寫完,你就醒來了。你的夢沒有陽光和金色的果子,卻有許多濃鬱芬芳的樹葉和星星點點的小花。小河在夜色中閃爍著無數片月光,樹葉上的水珠舔濕了你的臉,你焦急地流連於荒野之中,遲遲找不到那一條路……
那條路通向一個地方,那是一條回家的路。
就是這條回家的路,在夢裏你把它丟了。
你的夢就是由這一次又一次的失落與尋覓組成。
你尋找的那個地方有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黃羊堡。
2
黃羊堡是西部高原的一個小鎮。那條通向中亞的古代絲綢之路正經過這裏。祁連山淺藍色的餘脈在南方遙遙可見;往北不到一百裏,是騰格裏沙漠,還有將沙漠與戈壁隔開的古長城。沙漠的風源源不斷地吹到這裏,造就了這裏不同於沙漠和黃土的另一道景觀:戈壁。
大地是沉寂的,暗淡而寬闊,經年的風吹走了黃土,裸露出塊塊砂石,等待著烈日和風雨把它們切割,粉碎,最後變成輕若無骨的黃沙。開著白花的駱駝草和一叢叢紅柳這裏那裏默默開放著;在一些殘存的黃土地上,農人們為收獲與鹽堿和幹旱苦苦搏鬥。土地稀薄而蒼涼,天空卻黏稠而滯重,在那沉重的蔚藍的壓迫下,空氣在微微顫抖。一切都是空曠的,遲緩的,寂靜的:一個穿著羊皮背心的農人向你走來了,他雙頰赤紅,抬起沉滯的眼皮看看你,又緩緩走去;一隊駱駝走來了,它們睡思昏沉,步履沉重,給你留下的腥膻和鈴響在空氣中經久不息;一群羊走過來了,它們不即不離,緩緩移動,像貼在天邊一簇雲朵的剪影……在這裏,一切尚未發生就已經消失,一切尚未行進就已經停滯, 隻有那亙古存在的寂靜留了下來。戈壁,它沒有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