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催促趕車的滿生,盡量能快點兒。
“天太黑了,隻能模索著走啦!”
滿生說。
也是的,前方的路,在星光下若隱若現,全憑著帶露珠的草葉上的幾點星光,才辨識出眼前有一條路。聽到有一隻夜鳥兒在頭上幽靈似的盤旋,“啪啦啦”的拍翅聲像從夢裏發出來的。水溝旁傳出幾聲小心翼翼的蛙鳴,像在提醒路人夜色已深……
你那姥姥是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離開校門的叔輩大娘的述說好像一直沒停。當四野的聲響在耳邊消沉,她的聲音再次浮現。
你想啊,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中間,走著一個美貌的女子,那派頭,那場麵,怎麼能不全城轟動!這成了當時天津的一大新聞。報紙的大字標題寫著:
鬧市爭芙蓉芙蓉乃國色
驅兵護紅顏紅顏遇知己
“按理說這是好事。女人麼,一輩子還能圖個啥?能跟上有勢力的主,享受榮華富貴,比什麼都強。家有萬貫,不如嫁個好漢。可天有不測風雲,誰能料到,跟了那副官沒多少日子,說是那副官要謀反,被人告密,一時三刻被抓了起來,關了沒幾天就被砍了頭。這還不算,又說你姥姥是同黨,也要抓起來問罪。實際上是官場上有人看中了副官手上的那處老宅院,所以要趕盡殺絕。可憐你姥姥,一個十六歲的千金小姐,慌不擇路,隻身逃出後門避禍,正當走投無路之際,恰好碰上了在天津衛開綢布莊號的老地主。老地主轉了十裏八村又穿州過縣,從沒見過這般傾城傾國的女子,完全是被你姥姥的容貌所迷,不惜冒殺頭之險,把你姥姥藏在鑽了眼的衣箱裏帶到鄉下,你姥姥這才躲過了這場災難。但天津是回不去了,隻能隱姓埋名呆在鄉下。”
噠噠的馬蹄聲冷丁變得清澈而響亮。一串串的回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四野更顯得空曠而單調。廣闊無邊的沉寂迎麵而來。
馬車正經過水庫,是水庫漆黑的寬闊水麵吸納了所有聲響。鼻孔裏有帶泥土味的水腥氣。稍過片刻,就分辨出了馬車正走在水庫陡峭的堤壩上,弧形堤壩圍成的水庫,像一隻巨大的深不可測的天眼。水庫裏頭早就沒魚了。沒有魚的水庫顯得死氣沉沉。一簇白亮的水花突然閃電似的亮了一下,是一隻夜遊的水鳥從水麵掠過,不甘心的在水麵上抓了一把,除了撩起的水花,什麼都沒有。這讓香香心頭縈繞著不祥的預感。
“快到了吧!”
叔輩大娘光顧著述說,對路途遠近沒了概念。而沉寂讓人心生畏懼,叔輩大娘忍不住又說下去。
你姥姥會幾句洋戲。會描幾筆字畫。無非是荷花。淺草。嫩竹。金魚。明蝦之類。畫了也不送人,自己掛了欣賞。哼幾句詩,無非是些:風襲荷花無所依,幾點紅顏魚銜去……之類的句子。調子淒涼。老地主也不懂什麼‘依’啊‘銜’的,隻希望財源茂盛。逢到雨天,聽雨打蕉葉,哼唱幾段小曲。老地主進來,坐在一邊耐心等候,看她高興了,願意了,就留下來過一夜。趕上她不高興,老地主坐一會兒,問過衣食冷暖,也就走了。從來不免強她,這樣才有了你的娘。
你娘從小就長的美貌出眾,大門不出二門不進。老地主家業已成大勢,對這女兒視若掌上明珠。養成深宅中的閨秀。從來不與外人接觸,甚至與大房、二房的孩子也不來往。也不進學堂,每日由你姥姥教習。當年曾有個留洋的人家來保過媒,還跟老地主上天津去住過一陣。那時你娘才幾歲大,還不能迎娶,聘禮倒先送了過來。沒想到,緊接著就土改了,留洋的人家自身難保,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老地主受到鎮壓,挨了槍子。無可奈何,一家人散了架,一切美好的願望付之東流。快三十歲,你娘才選了這個村最窮的戶胡亂嫁了。脫去綢緞,穿上破衣爛衫。你娘偶爾也會談起她出嫁時該有的排場,該有的繁華景象,可這一切再也不會有了說到這裏,香香已經有了模糊的印象。在她剛懂事時,常見到娘在背人處以淚洗麵。讓香香更為困惑的是到她這一代竟然仍是一女單傳。不像別人家那樣,隻需短短幾年,兄弟姐妹就生了滿滿一炕。盡管貧窮,倒是熱鬧。不知娘是因為年齡大了不能生養,還是不願再要。無從知道。
村裏人說香香長的像娘,隻是要比娘豐滿,也更撩人。但美貌能改變什麼呢?日月輪回,時光轉換,到如今,鄉村女人的命運仍然沒有根本的改變。就像鄉村的風景一樣,年年依然。或許馮豔已經走上了改變命運之路,可堅守鄉村的人會怎麼樣?依靠什麼來改變鄉村?剛見過的李老板和那個胖胖的局長,是當今主要的社會力量。他們能呼風喚雨,卻不見得替天行道。他們能給鄉村帶來些什麼呢?吃了。喝了。玩了。臨走也隻是問她能不能去縣城一趟。去縣城幹什麼?香香還沒懵懂到二十多歲了還不諳世事的地步。鄉村中耳濡目染,早就讓她明白了男女之事。懂了男女之事,就知道了做女人該如何回避和拒絕。隻是有時難已回避,免不了讓人占點兒便宜。就像馬會計一樣,占了便宜還不罷休,臨走還特意露一下給她看。如果那天稍有表情,荒郊野外,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