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關嶼是車上唯一一個注意到那個紅白藍塑膠袋的人。
這是一個很大很髒的紅白藍塑膠袋,直直地擺在車廂的正中央,使得本來就擁擠萬分的公車變得更加膨脹般的臃腫。它大概有一個二年級學生躺下來那麼長,一個中型音響那麼高。以它的大小,本應不可能沒有人注意到它的。然而每一個略過它的眼神都是在停滯了不到一秒之後移向了別處,每一個撞到它的鞋後跟都是在觸碰了少於一秒之後火灼一般地彈回原處,車上的每個人,除了關嶼之外的每個人,都隱隱地流露出一種對這個龐大的,占空間的袋子的厭惡——有的人皺眉,有的人發怒,有的人談樂,有的人狂笑。
關嶼盯著它看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找它的主人。在它旁邊隔了一層人牆的坐椅上有一個膚色黝黑的,穿著髒兮兮灰衣衫的中年男人。他正神色茫然地望著前方——這份茫然也似乎飽含著對塑膠袋的無限憎恨。如果不是那種憎恨,關嶼一定已經斷定這隻紅白藍塑膠袋的主人是他了。關嶼不是隨便因人的外表判斷人的內心的人,但他卻也屬於用衣著斷定地位的人——與大多數人一樣。
是的,和大多數人一樣。因此,在他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注意著這隻巨獸一般的大袋子時是那麼驚訝。關嶼坐這輛公交車上下課坐了5年,每一個站台名都能倒背如流,這樣大包小包的行李也已經看到過無數個,隻是這一次,他覺得很奇怪。一種說不清講不明的恐懼似乎透過紅白塑膠粗糙的微小的縫隙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縈繞在他周圍——從他上車的那一刻起。
關嶼喘了一口氣,他是車上少數幾個有座位的人。這段公車是這個城市最擁擠的一輛——汽笛聲不是用來使前一輛車挪位,而是為了壓過車裏轟亂的嘈雜聲。驛站到達的丁零聲不是用來提醒下車的乘客,而是為了敲響人們心中微小的發顫的希望;汽車深處不時的磕絆顛簸不是由於大街瀝青路上的石子,而是因為車廂裏人們灼熱的貼近熵值的混亂。如果不是因為他所在的中學的車站排在車列表的前頭,他是不可能“站”過那麼多年的。即便如此,他在看到今天因為這個袋子占據了空間而比平常更為擁擠的情形之後還是感到胃不住地反轉、翻騰,喉嚨裏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
他轉頭看劉貝。劉貝是他高中最好的朋友,卻跟他完全不同。有時他自己都會懷疑他是否選對了朋友。劉貝是那種從來不會改變語序說話的人。他的死板,或是嚴謹,很多次地會令關嶼對他產生敵意。關嶼自己也不是一個有多懂得變通的人——他的學生時代與所有他身邊的人一樣,嚴格地按照一條函數曲線上下擺動。然而,他還是對劉貝的冥頑謹慎充滿敵意。他知道劉貝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塑膠袋。但他還是無法用沉默壓抑自己心中翻騰的歇斯底裏與骨子裏勇敢的猜想。
“你覺得那個袋子裏裝了什麼?”他試圖輕描淡寫地問。
劉貝看了一眼。
“我說這並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事。”他用完整句回答,“袋子裏也許裝著一些幹草,也許裝著衣物。”
關嶼皺眉。他感到他胃裏令他惡心的東西更加強烈了。他盯著那個紅白藍塑膠袋。塑膠袋上平凡無奇而整齊劃一的紅白藍三色圖案令他憤怒。他的腦子裏不斷地出現剛才所有猜測的圖像:被分割的屍體、硫酸藥品、陳腐的黃色書籍、導火線已經燃起來的威脅力很大的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