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接上頁)他到了吳灣,進了大狗的家門。大娘和大狗三兄弟滿麵含笑地把他接進屋裏。鍾佩文說明了來意。大狗說這件事好辦,就叫細狗代勞。細狗接過鍾佩文遞過來的布袋和零錢,笑嗬嗬地去了。
鍾佩文把自己近幾個月的工作情況跟他們說了。大狗說:“黨的政策在你身上落實了,你放心了,我們也放心了。恭喜你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很開心。細狗滿載而歸,有五十多個雞蛋。鍾佩文問:“這麼快就買來了?”細狗說:“你的價錢好嘛。供銷社收購雞蛋是五分半一個,你收雞蛋是六分錢一個,又是你要的,他們二話沒說就賣了。”大狗說:“農村人沒什麼好東西,雞蛋倒有得是。你以後什麼時候要,隻管來找我們。”大娘在一旁笑著直點頭。
鍾佩文向他們表示感謝,接著又走了附近幾家,然後告辭離去。
在搭乘下午去沙溪的汽車之前,他到“紅旗”飯館找龔小斌。七一年底學習班解散以後,小斌又回到飯館工作。鍾佩文在吳灣的時候常利用各種機會(上山打柴、去區衛生院“看病”、在靠近區裏的地方勞動)到他那兒去,一是去發發牢騷、聽幾句寬心的話,二來吃一些他利用職務之便弄來的美味佳肴。這次來找他,想請他幫忙弄幾斤肉。可是不巧,小斌不在。聽飯館的老王說,龔小斌要結婚,請假提前回去了。鍾佩文一麵為自己此行撲空而遺憾,一麵抱怨小斌不夠朋友,要結婚也不打個招呼。
他這幾天一共弄到十二斤肉、十斤糯米、五十幾個雞蛋就上路了。陰曆二十七的淩晨到的鄂城。姐姐說:“姑媽來信問你了,他們很想你。你帶點東西去。”鍾佩文帶上五斤肉、二十五個雞蛋、五斤糯米,於當天下午乘火車去了武漢。
冬天白晝短,他到武漢京劇團宿舍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迎著寒風在昏黃的路燈下走進宿舍。
鍾佩文對這裏的一切太熟悉了。從一九五二年在這兒定居,到一九六八年去蘄春,他在這兒生活了十七個年頭。
武漢京劇團宿舍座落在自治一街119號。宿舍由四棟並列的兩層樓房組成。這宿舍建成於一九五一年。那年月,黨對知識分子特別照顧,在百廢待興而財政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籌措資金修了這個宿舍。樓房紅磚牆紅瓦頂,住房一律鋪設木質地板,宿舍內部的道路由水泥修築。這在當時屬於豪華型的了。鍾佩文的同學來到這裏,沒有不驚訝羨慕的。
這宿舍名為武漢京劇團宿舍,其實在一棟、二棟還有雜技團、說唱團、楚劇團和漢劇團的部分演員。如果追溯得更早一點,一棟樓下還曾經是三區(江漢區、江岸區、橋口區)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哩。
鍾佩文打小就喜歡這個由演藝圈中人組成的小社會。這兒是不穿行頭的舞台,經常聽到歌唱聲、演奏聲、說笑聲,生活和演出自然地交融在一起。平日裏就充滿熱鬧的氣氛,而臨近過年的時候熱鬧的氣氛則特別濃烈,特別溫馨。過年前幾天,大人們、主要是女人就忙開了。那時,演員的工資普遍較高,物價又較低,所以家庭主婦們置辦年貨就特別大方。當時社會上有“家庭主婦”這個群體。在演藝圈裏她們的權力最高,主管家務,控製支出,連丈夫的零花錢也由她們酌情給予。鍾佩文常常看見名角兒小心翼翼地找老婆討零花錢用。他爸也常找他媽討錢。這樣也好,男人就從不過問家務,隻在忙的時候充當個下手,一切由老婆安排。
每棟樓房的東西兩頭都有集體廚房。在陰曆二十七、八,家庭主婦們就“開炸”了,炸肉塊、藕塊、魚塊、炸肉丸子、做蛋餃,能有盡有。演藝圈中人來自五湖四海,於是各地風味的菜肴全都上了灶台,來了個“全武行”、“大刀會”。由於相互影響,南邊人有吃餃子吃烙餅攤雞蛋的,北方人也有吃糖醋魚熬肉湯的。那幾天,廚房裏煙霧繚繞,香味四溢,是孩子們最愛光顧的地方。孩子們一會兒拿個肉丸子嚼嚼,一會兒又拿個蛋餃嚐嚐,吃了這家,再吃那家,有的吃得嘴唇長泡,還是舍不得放手。這時,主婦們眼裏流露出慈愛的光,相互之間說些吉祥的話,切磋烹調技法。不像平時,不是談丈夫,就是談兒女,要不就是家長裏短。
三十晚上是孩子們最興奮的時刻。五十年代初期還時興燒香點燭擺放元寶;如果做了新衣服,那自然是在年夜飯以後才穿的。年夜飯後,孩子們帶著鞭炮、大炮、地老鼠、衝天炮,拿著香,急急忙忙跑到宿舍門口就砰砰啪啪地燃放起來,盡力製造新年歡快的氣氛。他們邊放炮仗,邊互通情報,你吃了什麼,我吃了什麼,你買了什麼炮,我買了什麼炮。那時候,鞭炮三十個一掛賣兩分錢,一般生活條件家庭的孩子主要買這一種;那些兩分錢一個的地老鼠、衝天炮,大多數孩子都不買;至於五分錢一個的大炮,買者更少。有一年,在小夥伴們的攛掇下,鍾佩文買了一個。好,十幾個小哥兒們圍著他轉了一晚上,就是想看他放這個大炮——後來,他為此得意了好幾天。放大炮的時候,他請一位大哥哥點火,他和小夥伴們都躲在樹後牆後,捂著耳朵,緊張地等著那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響。事後,他非常佩服那個敢放大炮的人,覺得那位老兄真勇敢,是條好漢。
大年初一,開門伊始,人們就雙手抱拳,笑容滿麵。口念“恭喜恭喜”,開始拜年了。鍾佩文的爸爸在京劇團輩分高,人緣好,又有不少徒弟或練習生,所以來拜年的人很多,且大多要磕頭。爸爸告訴他,到哥哥姐姐們家裏拜年,鞠個躬就行;到長輩那兒拜年,一定得磕頭。他如是照辦,往往一上午就磕幾十個,卻不覺得累。
恭喜之聲響了一個上午,響遍每個角落,人人隻說好話,往日的情更深厚,過去的怨全消散,整個宿舍洋溢著親情友情鄉情,濃濃的,甜甜的。
可是,五七年以後,這種濃釅香甜的情逐漸淡漠,因為人們在政治上被分為三六九等,革命群眾怎能向有問題的人鞠躬磕頭?後來是三年災害,肚子空空如也,哪有心思窮快活?六十年代初期大搞思想革命化,人情味被當作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情調看待。後來經過上麵的說服教育,說是要移風易俗過革命化的春節,拜年的一套禮儀就被革掉了。鍾佩文熱烈擁護這一切變化,也身體力行。六九年二月,他和漢生、曉鵬沒有回武漢,就在陳灣過了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春節那天吃完早飯,他們三個挑起箢子到外麵拾大糞。大隊書記看見了,十分感動,誇他們不愧是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鍾佩文當時別提有多得意了。但在受審查期間,不知怎的,他又懷念起武京宿舍裏那充滿人情味的春節來了。
他上了樓,來到自家門口,推開房門。
姑媽一個人在家,正戴著老花鏡補衣服。鍾佩文親熱地喊了一聲:“姑媽!”姑媽抬起頭來,驚喜地說:“呦,是小文呐!”說著,忙起身放下東西就迎上來。
鍾佩文把東西放在桌上。姑媽拉著他站在電燈下看了又看,傷心地說:“磨瘦了,磨瘦嘍!作孽喲!要是你爸爸媽媽看見了,還不知道要難受成什麼樣呢!”說著,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
鍾佩文在這慈母般的關懷下頓時悲傷不已;但是,他這幾年心腸磨硬了,感情再也不像學生時代那樣脆弱了,就壓住了悲傷,還勸姑媽不要太傷心,快過年了,應該高興才是。
姑媽止住了淚水,坐在桌旁仍然傷心了好一會,嘴裏念叨著:“這世道是怎麼了?怎麼了?搞不懂,真搞不懂哦。”
鍾佩文等姑媽情緒好轉了些,就打開包裹,讓姑媽看。姑媽看著這些東西,說:“你還別說,武漢說起來是大城市,好多地方還不如鄉下哩。我和你姑爹隻有四斤肉,正急著呢。你倒好,一下子就送來五斤肉……呦,這兩斤還是排骨哩。今年過年可豐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