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又都呀了一聲,有人在竊竊私語。
“他爸爸教戲,一個月就拿到八十六塊(元),去世前已經拿到一百一十塊了;他姐姐是鄂城為民京劇團的當家花旦,現在拿一百二十塊一個月——他爸爸、他姐姐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現在高級知識分子都拿大錢。這個階層可是資本主義複辟的溫床啊!你們都看過《*》,上麵就指出斯大林晚年對極少數人實行高薪,從而在客觀上為資本主義複辟準備了條件。這是多麼沉痛的曆史教訓哦!希望同學們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徹底改造世界觀,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鍾佩文,你生活在資產階級高薪階層當中,耳濡目染,深受資產階級和上層小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的影響。你一定要跟你所生活的資產階級高薪階層劃清界線,抵製他們對你的腐蝕毒害。你還記得嗎?九月份我第一次到你家去走訪,臨別時就嚴肅警告你要嚴重注意資產階級高薪階層的影響,要自覺抵製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免得墮入修正主義泥坑中去。你當時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樣子很誠懇。可惜,你並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事實證明,你已經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你不但要背叛資產階級,嚴格地講,連小資產階級也要背叛。不然的話,等你世界觀形成以後,你就會頑固地站在資產階級立場上死不回頭,最終成為人民的敵人。你要好好想一想。明天,你不勞動,就寫檢查,狠挖靈魂裏封資修的毒素,來一次徹底的革命。”
鍾佩文仍然想不通。上廁所的時侯,漢生、曉鵬都怨他平時說話不注意,又勸他聽文老師的話寫出檢討,先過了關再說。鍾佩文一夜沒睡好,又氣憤,又不服,又害怕。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聽漢生、曉鵬的,先過了關再說。姐姐姐夫在四清挨整的時侯不正是這樣做的嗎?還是學乖點吧!第二天,他寫了檢討。文楚明看了以後很高興,但還不十分滿意,要鍾佩文再寫,怎麼寫呢?就是抓住頭腦中一刹那間的錯誤思想苗頭,用毛主席的有關教導去分析、批判。鍾佩文沒聽懂,他弄不明白,腦子裏的思想苗頭多了去了,該寫那一個呢?文楚明要他有多少就寫多少,還說自己就寫過,寫著寫著都覺得不像自己了,其他老師人人也都寫過。鍾佩文說那要寫很長時間。文楚明說不要緊,用一個月的時間寫起來。最後又告訴他,不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不痛哭流涕,是不可能解決思想問題的。鍾佩文心裏並不想寫,可又不能不寫,就胡亂寫了交了上去。但他實在想不通,因此痛苦得很。漢生、曉鵬常找他聊天,安慰他,不像有的人老用那事拿捏他,甚至動不動就跑到文楚明那兒去報告他的所謂“動態”。所以,鍾佩文把金、胡二人引為知己,有什麼心裏話,即使不跟姐姐、姑媽談,也要跟他們倆兒談。為了表明自己在求進步,他也去文楚明那兒去舉報有些同學的錯誤言論,可發現老文總是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看著他——顯然是不信任他。這使他很傷心,更由此產生憤怒。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終於在六五年二月的一次班級生活會上激動地提出,自從挨了批判以後自己的政治地位變低了,這不符合毛主席關於“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教導。當時,文老師和何惠珠都沒有出聲。讓鍾佩文高興的是,事後沒有再出現歧視他的事情。這讓他很是欣慰。但是,還有一個問題讓他一直鬧不明白,就是解決思想問題為什麼一定要痛哭流涕、而且隻有痛哭流涕才能解決思想問題。後來在揭發批判文楚明的“三反”(*、反社會主義、反*思想)言行的時候,他從別的老師那裏了解到,老文在五七年“幫助”黨整風的時候就上竄下跳過,惡毒攻擊黨和國家領導人,挨了批判,檢討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眼淚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盆,才僥幸沒有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過了若幹年,他明白了文楚明為什麼要他也“痛哭流涕”——自己曾受過打擊和壓抑,於是就拿別人當出氣筒來宣泄內心的鬱悶,以此獲得快感。
*前,他們常在一起學習、討論《羊城晚報》上關於*思想的《三論》,還學習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評三家村》。和其他同學一樣,他們想狠狠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的反動黑話,可是不會批,因為他們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出問題來。文楚明耐心地給全班同學講解,教學生如何分析那些黑文章。他說:“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罷了彭德懷的官,彭德懷是國防部長。吳晗在六零年就寫成了《海瑞罷官》,寫海瑞不寫別的,隻寫被罷官,為什麼?怎麼會這麼巧?聯係他寫的雜文《於謙之死》就明白了。他在提到於謙的官職時特意打了一個括號,裏麵注明‘國防部長’四個字。”同學們聽到這裏禁不住哦了起來,頓時恍然大悟。文楚明接著說:“同學們明白了吧?隻要一聯係當時的時代背景,聯係吳晗其他的文章,就不難看出《海瑞罷官》就是影射五九年廬山會議的,是為彭德懷鳴冤叫屈的,也就是反毛主席的。還有一點要告訴你們:毛主席提倡過‘海瑞精神’,意思是鼓勵大家敢講真話,不要搞‘浮誇風’。吳晗接過這個口號,歪曲了主席的原義,為彭德懷鳴冤叫屈,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鳴冤叫屈。這就叫‘打著紅旗反紅旗’。”同學們聽了都頻頻點頭,鍾佩文也感到分析黑話黑文章心裏有譜了。文楚明見狀十分高興,又說:“還有一點要提醒同學們:吳晗原本不懂京劇,那為什麼突然間對京劇如此感興趣了呢?你們隻要這樣一想,對吳晗的險惡用心和《海瑞罷官》的實質就更清楚了。”經過這樣的啟發、教育,同學們茅塞頓開,紛紛寫文章批判“三家村”黑文黑話,越批,越會批,勁頭越足,有說不完的話。
在學校黨總支組織學生批鬥了陳驍以後,*工作組進駐學校。經過批判黑話訓練的同學們開始研究文楚明平時的言論,聯係當時的時代背景,把他所說的話聯係起來考慮,同樣發現了性質極其嚴重的問題。例如,他說自己一輩子不結婚也沒關係,越南**主席胡誌明就一輩子也沒結婚嘛,周總理不是也沒子女嘛,這不是把自己跟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相提並論嗎?他又說“王傑是真正革命的,連每一個指甲也是革命的,就是進了棺材也是革命的”,這不是在汙蔑雷鋒式的好戰士王傑嗎?他的反動言論越整理越多,同學們對他的仇恨也越來越深,認為他平時貌似革命實則三反,得把他的醜惡嘴臉給徹底揭露出來了。同學們寫了許多大字報貼在食堂的牆上,還寫了一個總題目:《文楚明是扼殺青少年的劊子手》,引起全校師生極大的震動。金漢生高興地對鍾佩文說:“他還說你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哩,他才被腐蝕了。這隻暗藏的狼!”鍾佩文早就想為自己翻案,如今看見文楚明的真麵目被揭露出來了,十分滿意,心想:“你也有今天呐!”他還不解氣,又找了胡曉鵬,兩人一起把大字報貼在文楚明的辦公桌上,貼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