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汽車沿著曲折的鄉間公路向沙溪進發。公路沿河修築,使河壩加寬夯實了。但路麵不怎麼平,坑坑窪窪的,車輪下時時傳來泥漿濺起的聲音。
鍾佩文對這條路太熟悉了,走了不知多少次。他記得,六八年十二月十四號他和金漢生、胡曉鵬就是沿著這條路由區鎮到達花涼亭鋪子的。這個鎮離縣城六十裏,很小,長一裏路左右,縱深也就兩百米上下,錯落著一些房屋。別看它不起眼,它可是區裏的“首府”,擁有全區最高行政機關——區委、最高學府——高中、最高醫療中心——區衛生院,加上各部門的領導機關。此外,還有一間作坊,可烘製發餅、喜餅和芝麻餅。鍾佩文曾經通過“食品”的熟人進到作坊裏麵看見烘製餅子的過程並吃到剛剛出爐、香味四溢的餅子。
魯迅在《藤野先生》裏說他自己在仙台曾因“物以稀為貴”而受到優待。鍾佩文也有同感。在隊裏,大人小孩一律喊他們“某同誌”。他們要孩子們就喊名字,顯得親熱些。可孩子們搖手擺頭說,大人不許可,要像四清時喊工作組幹部一樣喊“同誌”。元旦前,區委組織一場集會,要各公社、大隊小隊幹部全體參加,還點名要鍾佩文他們幾個也去。在路上,本大隊幹部請他們三個走在前麵。他幾個想跟幹部們一起走,好說說話,可幹部們硬是請他們前走。到了區裏,區委書記親自接見他們,開會時還叫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其實就是泥巴壘起的土台,隻在四麵砌了紅磚。鍾佩文一麵聽著區委書記和幹部代表們慷慨激昂、怒形於色地批判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一麵看著台下幾百個灰頭土臉的人,心想過不了多久,我就要跟他們一樣了吧?不過這沒關係。在延安他見過毛主席和農民代表們在一起的照片,看見毛主席也是灰頭土臉的。連主席都那樣,貧下中農都那樣,我也應該那樣。這次下鄉插隊,本來就是到農村安家落戶紮根一輩子的,要完成由知識分子到勞動者的轉變、由小資產階級到無產階級的轉變。灰頭土臉挺光榮的嘛。再說,他祖父就是農民,他又回到農村當農民,有什麼不好?這麼一想,他不禁笑了起來。事後,大隊書記對他說:“我們看得出來,你是自願下農村的,以後可以成為貧下中農的貼心人。”幾句話說得他心裏熱乎乎的。書記又說:“好好幹!將來我們好把你往上提。”鍾佩文好奇怪,問他“提”是什麼意思。書記憨厚地一笑:“你們是武漢人,城裏長大的,不會要你們一輩子待在農村的,起碼不會要你們一輩子捏鋤頭把的。你們遲早要走的。注意今後不要犯政治錯誤、經濟錯誤和作風錯誤就行了。噢,我的話不要告訴社員。好好幹吧!”鍾佩文搞不懂,上麵不是說要我們準備一輩子紮根農村嘛,所以有人找了對象一起下鄉,怎麼又說知青遲早會走呢?他把大隊書記的話告訴給漢生、曉鵬聽。三人研究來研究去,也弄不明白意思。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們是不會在農村待一輩子了。金漢生想得開,說既然不待一輩子,就待半輩子吧,隻要思想改造好了,到那兒不是幹革命?曉鵬說,要離開農村就回城裏,起碼在工廠裏,所以這兩年好好鍛煉一下身體,將來到哪兒也不吃虧。鍾佩文不同意他們的想法,因為他的思想跟他們不同。下鄉之前,他姐給他在鄂城城關附近聯係好了兩個公社,都是種棉花的,工分值較高,一天有一塊五或一塊七,就要姐夫寫信催他快辦到鄂城插隊的手續。他當即回信說:“我絕不能在你們的懷裏幹革命!我要展翅高飛,像搏擊風浪的海燕,飛向那廣闊的天地。我要自覺經受艱苦環境的磨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剁掉小資產階級尾巴,做無產階級新人。”他姐看信後直氣得目瞪口呆,把信撕得粉碎,關在寢室裏邊哭邊罵,罵了弟弟罵自己,罵自己對不起死去的爸媽;又罵姐夫故意遲遲不寫信,害得姐夫有苦沒處說。他知道了,反倒挺得意,認為自己又一次很好地觸及了靈魂,在公與私的鬥爭中,戰勝了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他認為真正的革命者、真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要紮根農村一輩子,不然就是假的。可是大隊書記這麼說了,他就沒法判斷是非了。總不能說大隊書記反對上山下鄉吧?他想不過來。後來他真的被安排教書了,不再捏鋤頭把了,他才感到自己的確太天真了,倒是農村人說的是實話。想到這兒,他感歎不已。
更讓他感歎不已的,是他從黃岡師範進修三個月回來,拿著印有“五好學員”字樣的《毛主席五篇哲學著作》到區文教輔導組報到。輔導員臉上露出十分滿意的微笑。第二天他去樟樹公社中學去上任,看到學校領導同樣露出十分滿意的微笑。那時他興奮極了,走在田野上高聲唱起楊子榮的一個唱段:
穿林海,
跨雪原
……
他決心在一打三反運動中當個積極分子,狠批陳伯達,再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革命中去,當個勇於革新的闖將,做個貧下中農歡迎的好教師。可後來事實與願望恰恰相反,他的壞名聲不徑而走,傳得沸沸揚揚。今後怎麼辦,他一點也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一切聽天由命。他是個唯物主義者,但有時也信點迷信——不信不行啊!沒辦法!
汽車前行十裏,到了樟樹公社一大隊地麵上的花涼亭鋪子。這是他開始知青生涯的地方。記得那天,下著小雨。縣知青辦的兩個人用卡車送他們三個到達這裏。經營鋪子的叫孟柏樹。老孟熱情接待他們一行,請他們喝茶,並告知:今天一大早,書記、會計就帶著好多社員拿著鑼鼓在此等候,說是迎接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後來見知青還沒到,就回大隊部等候,又叮囑老孟,一俟看到知青就立馬報告。老孟說完,就叫女兒速去報告。鍾佩文他們三個不太懂蘄春話,但聽出點意思來,極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