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5章 劫波(14)(1 / 2)

老婆婆棉襖上套著一件又舊又髒的藍的卡人民裝,褲子是勞動布的,膝蓋和屁股上打著藍布補丁,衣褲都是男式的,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解放牌膠鞋,新鮮的草綠色讓白家駒想起郊遊時見過的兩隻大青蛙。白家駒低頭,見籃子裏就放著兩個燒餅和一盒不帶過濾嘴的芒果牌香煙,還有一封疊得窄長的五色紙。

沒有酒,沒有筷。

頭纏繃帶的天將揮手讓後麵的隊伍停下,走到老婆婆跟前蹲下,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替老婆婆把五色紙點燃。

在正午的白日和西風裏,火舌短短的白白的,顯得格外孱弱蒼涼,它輕輕地把紙上的紅白藍綠紫舔舐一盡,剩下虛白的紙燼,紙燼貼著土地瑟瑟跳了幾跳,招來一股小旋風,小旋風圍著紙燼陀螺陀螺攪動,又呼地把攪碎的紙燼拔到一人高,順風揚在人們的頭頂,揚到野地裏……

老婆婆拉長聲調哭道:“許死人,想死人,/ 人閃人,閃死人 / 好我的你,狠心的賊 / 幾十餘年我掛記你 / 你嘎咕一聲蹬了腿 / 我靠山山倒,靠水水幹 / 留下我這苦命鬼啊……爾,活受罪 / 甚時是個頭啊……爾,我活受罪 / 我說不出你那好啊……爾,我識破你這個鬼 / 說走就走了啊,你倒是沒拖累 / 一跌閃在我啊,幹井底……”

這次沒用天將提醒,白家駒就雙膝跪地,給老婆婆回了禮。白家駒聽不懂她哭啥,他就是覺得感動,一個老婆婆獨自跑到這麼荒涼的地方哭爺爺,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婆婆怨艾的哭腔漸去,換成懇懇切切的叮囑:

“餓得慌了你吃撈飯 / 小鬼打你往傘底藏 / 你喝酒找那把壺的要 / 鍾馗跟前不要念文章 / 嗯哼哼……你可咋來來……”

天將趁空兒點著一支煙,抽了一口,然後垂下頭,慢慢吐出來,好像長長歎了一口氣,有個一兩分鍾,完了勸老婆婆說:“老姐姐,哭兩聲就行了,站起來吧,坐在地下要傷風的。”

老婆婆住了聲,低下頭,伸出兩根粗黑的指頭,挑住右手的袖口,袖口上的齷齪閃著汙漬麻黑的油光,她就用那樣的袖口去擦昏花的老眼,她用袖口在兩邊眼角各拭了一下:“回家的道長,送親的路短,罷、罷、罷。”老婆婆歎息一聲,作勢欲起。天將伸了一隻手,作勢欲攙。白家駒見天將的手欲攙又止,伸在半路就掣肘,誠意不足,反露出一些嫌棄之意。

老婆婆沒用天將的手幫助,她先兩手拄地,雙膝趴跪,然後騰出右腿,支起上身,雙手上來,扶住膝蓋,一點點直身,拖著左腿,搖晃著,慢慢往起站。白家駒的心一陣搖撼,放下懷抱的牌位,過去扶住老婆婆的兩肋,直待老婆婆穩住身體,白家駒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老婆婆身上散發著醃臢的氣味,好像藏身在垃圾箱裏,在廣州街頭巷尾遇上她,白家駒也許要掩鼻而過,此時他全然不顧,老婆婆衰朽的老態激起他的大悲憫。

“唉,哭頂甚事?借旁人的靈堂,哭自己的爹娘。我這孤絕老婆,是哭我自己哩。看人家天元熬得這份兒,兒女成行,風光大葬,多排場,老天爺叫他活上多好,該著是我這號沒用的人死啊。”老婆婆站穩當了,輕輕推開白家駒護持的兩隻手,並沒有稱謝,隻顧自言自語。

天將答言:“不要這樣說啊,判官筆底沒貴賤,閻王簿上沒老少,各活各的陽壽哩。”

“千年的和尚萬年的鱉,總要活個熬膠不黏,爛糞不臭,”老婆婆嘮叨著接過籃子,她看天將腦袋上的繃帶,又問,“唉,你這腦袋咋破了?我當你戴孝,細看卻是白紗布。”

天將一邊把她往路邊推,一邊應付:“磕破了,老姐姐,咱改天說道,今日不行,還得趕工夫入土哩,你先回啊,你慢點。”

送葬的隊伍裏,婆婦們竊笑:“哎呀呀,老相好也來了,到底是搭過夥計。”

有個小媳婦吃吃笑著給邊上的人說:“這個好當然不能說了,滿橋堰也就他紅火你這‘半盤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