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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堰鎮坐落在靶台山的一支餘脈上。
餘脈緩慢沉降,又岔出兩根末梢。從靶台山俯瞰下去,兩根末梢更像老棉褲的兩條褲筒,臃腫、窩囊、疲軟,長短也不一般,仿佛是從山上隨手丟下來的破爛。橋堰鎮隻能順著兩條黑糊糊的褲筒布局,抻得平展的這岸叫南橋堰,抽搐成一堆褶皺的那岸就叫北橋堰。一股紅水順著襠間淌下來,紅水血淋淋的,有著可疑的溫度和黏度,冬天不結冰,好像真有一個黴爛的子宮,埋藏在靶台山峪那看不見的深處,長年四季,潺潺不絕。
扒嶺橋橫擔在南北橋堰中間,是兩堰人貨的來往通道。
傳說,漢劉秀落難,曾竄伏到橋堰,在山裏屯兵練武,靶台山的名字便由此而來。靶台山上有一座劉秀廟,廟院築在二營盤。靶台山上有二營盤,卻沒聽說過有“大營盤”。類似的傳說還有扒嶺橋南岸的橋頭廟,橋頭廟沒名號,不能和老君廟觀音廟相提並論,有記載說它建於洪武二十年,本來是橋堰人給一個郎中搭建的生祠,郎中的姓名失傳了,於是生祠變成了廟台。
一山不出兩寶,到了橋堰地界,偏偏就會屙金尿銀,用橋堰的老話說,“鑿開靶台山,又是硫鐵又是炭”。其實遠不止這兩樣,山裏還有鑿矸采汞燒石灰煉硫磺挖鋁礬土的。這些寶藏也給橋堰帶來一害,就是河槽裏斷斷續續的這口血水。早年,橋堰人都叫它“礬水”,礬水是采礦過度汙染了的地下水,水麵上那層帶著腥味的血紅,就是氧化鐵的顏色。這礬水自然是不能吃、不能洗,就連地也不能澆,是一股地地道道的廢水髒水臭水。每年的夏季來臨,雨水行動,山上的水跑下來,把猩紅的水麵抬起來往兩邊趕,仿佛上遊有個巨大的屠宰場往下放血,有數不清的豬脖羊腔在往出控血。這時候站在扒嶺橋上俯瞰河槽,那紅流漲膩,不起波瀾,展寬的河麵,猶如一塊漆了朱紅的棺材板,狹長,巨大,凝練,厚重,逐漸蓋嚴了河灘。沒人見過河水褪色,就是連下三場豪雨,也不見水流清淡。大水過去後,紅水又收縮回原初曲折隱晦的身條,一副用行舍藏的模樣。這個時候,再看河槽裏的亂石,滾滿河川,就像剛砍下來的人頭,被染得通紅,站在橋堰兩邊往下看,人頭滾滾,有些瘮人。
有人想把橋頭廟改成河神廟,遭到橋堰百姓的反對:礬水這麼齷齪,怎麼可以勞煩河神爺來看顧呢?
兩岸黑,一川紅,便是橋堰鎮的基本色調。
南橋堰地勢比較平緩,住著橋堰的大戶人家,像袁家堖的袁和尚家,勺坪的陶家崔家,都是開煤窯的,都有一座四水歸堂、幾進幾出的好宅院。一道青石板鋪砌而成的街衢,串聯起十幾家臨街的小商鋪,有糧油店布匹店,鐵匠鋪箍桶攤,豆腐坊蒸饃鋪,染坊小肉鋪,小飯館小客棧,還有花圈店棺材鋪。這些店東的底氣都不夠厚沉,隻能依靠本地百姓的零星生意維持光景,真正能和袁陶兩家比肩摽膀子的,就剩徐家堡上青磚雕花大門樓裏的徐家,徐家是開爐煉鐵的,丁財兩旺,高大厚實的門垛上,總是拴著六七匹膘厚口輕、溜光水滑的騾馬,從來沒下過這個數兒。
北橋堰的住家光景疲羸,住在低窪處的人家,還有一圈亂石壘疊的虎皮門牆,半坡的家戶多數都住在暗窯裏。這種暗窯就坡趁崖,切出前牆,然後直接在山體上掏洞,沒有磚石壘砌的前牆,順著北嶺坡一層一層往上擺摞,形成大大小小的台階,叫出的地名也都帶“台”字,像大圪台、二圪台、堖畔圪台、小鋪圪台。這些家戶們稠一堆兒,稀一片兒,傍崖靠山,趁坡就梁,散布在老棉褲褶皺裏。雞飛狗跳、人來人往,仿佛寄生在這窩囊臃腫的棉褲裏的虱陣蟣行,細膩的煤塵長年累月在橋堰的天空中沸沸揚揚,四處飄浮,落在屋頂房簷,落在炕頭灶台,落在鼻子眼窩,落在雞冠子狗鼻尖豬耳朵羊尾巴上,落在老棉褲的角角落落……
橋堰人慨歎,書上說“人傑地靈”哩,咱這地方窩囊,人也跟著窩囊了。
橋堰煤窯多,不下窯的男人們稀少。橋堰周邊的人經常笑話橋堰的男人沒出息,說他們活一輩人,就鑽三個窟窿;從紅窟窿爬出來,就鑽進黑窟窿,從黑窟窿爬出來,就鑽進土窟窿。有外人編排,橋堰老婆們的那個窟窿也算上的話,就成了四個窟窿。
橋堰人窩囊在不離窩兒。民國之前,橋堰人挑著擔子到平東縣城納一次糧,就算出遠門了,臨走的頭黑夜,一家人還要關起門來抱頭痛哭一場的,哭得房倒屋塌,能荷起重擔出門送糧的,哪個不是家裏的頂梁柱?所以啊,一家人就朝生離死別的方向哭,就朝一去不返方向哭。實際測算一下橋堰到平東城的路程,也不過七八十裏,但是,沒見過世麵的橋堰人怕事啊,到七八十裏外給官府送糧,不得和官家交言搭語嗎?萬一出了差錯咋辦?惹下官司誰搭救?這事故不敢細想,又不能不想啊,七八十裏,一跬一步,一步一跬,消息傳回來,家人趕過去,施救都來不及啊,最多能見個人頭落地。七八十裏,死喪在地,活人們咋給死人收屍?因為怕出門,橋堰沒出過“大人物”——人都下窯挖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