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三邊曙色
靖寧六年秋,國朝增兵二十萬於長州,不日將師出雁山,逐胡虜與之決戰。軍需糧秣,由各地沿官道浩浩蕩蕩運抵承州,再入長州。一隊車馬即綿延數裏,道路上煙塵未靖,另一隊便接踵而至,聲勢之浩壯,為開國百五十年所未有。
是日天朗氣清,河上微風初起,秋涼始生,隴頭樹葉凋落,塞草新黃。長州都督鎮遠大將軍顧思林的祃祭和閱兵之禮,便選在此日。秋日漸短,待典禮畢下令犒勞三軍之時,一彎弓月已漸上雁山雲頭。
河陽侯顧逢恩在帳中燕飲至中夜,瞥眼見主將離開,又坐了片刻,方笑告諸位副將,稱欲更衣,按劍起身,行至帳外,卻已不見顧思林身影,便隻身直向長州城頭而去。果見朗月疏星之下,顧思林一人獨立夜風之中,不由放緩了腳步。顧思林亦不回頭,笑問道:“宴飲正歡,你為何獨身出帳?”顧逢恩這才大步上前,一揖笑道:“末將見將軍今夜飲酒過量,心中擔憂,故而來尋。”顧思林點頭道:“你過來看。”顧逢恩隨他手指方向望去,見西北天空中一粒雪亮白星,於河漢間分外醒目,幾有奪月並立之勢,遂笑道:“將軍瞧得仔細,這星子比往年同時果然亮了許多。”又問道,“天象不足論,將軍為何麵有憂色?”
顧思林回首看他,他與幾年前相比,形貌也已經大異。除去唇上髭須,頰邊傷痕,兩眼尾上也多添紋路,不複少年形態,歎息道:“你方過而立,素少軍功,年前陛下卻加恩封你為侯,我知你在意麾下軍士議論,以為爵憑恩蔭而出,實難服眾。”顧逢恩點頭略笑道:“將軍明察。”顧思林道:“此番你幾次請戰,我仍命你留守長州,奪你報恩建功之門,並非出自愛惜私情,你心內明白否?”顧逢恩答道:“末將明白—將軍不放心李帥獨留長州,故遣末將同守。”顧逢恩看他片刻,忽然歎息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靖寧三年我從京師折返長州,按常理李明安便該返回承州。我幾番上疏,陛下都隻答複,可著其佐我錢糧事務,待大戰過後便可召回,卻又不肯明白下詔,至有如今尷尬局麵。他當年帶部兩萬入長州,別駐一隅,此番我既不可帶他出師,免生枝節,又萬不敢命他獨守,斷我後路。”顧逢恩點頭道:“將軍如何打算?”顧思林道:“他的承州舊部,我此番帶去一半,可做先鋒之用,一可名正言順去其一臂,一可留你與他守城之時,做掎角之勢,不使一方獨大,又免陛下見疑。”顧逢恩拱手道:“末將記下了,這是其一,還有其二又是為何?”
顧思林沉吟半晌才歎氣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說與你知曉,隻是此番遠去,死生未卜,不向你交代清楚,我擔心留為異日禍根之源。”一麵攜起顧逢恩的手,與他同行至城頭雉堞之前,四顧有時,方低語道:“有人報我,曾在李明安處偶見一軸金綠山水畫卷,誌氣高標,卻難辨何人家法。其上題字,頗類儲副。”顧逢恩吃驚道:“將軍此言當真?”顧思林搖頭道:“文字雖絕類儲副,我想卻並非出自儲副之手。”城頭疾風卷過,顧逢恩側目躲避,半日方伸出一掌問道:“可是此人?”顧思林將他手攔下,點頭道:“我疑心即在此。”顧逢恩思想片刻,問道:“將軍何以得知?”顧思林思想起太子手書中相告張陸正獄中之言,複又想起當年夜見太子時太子的怪異眼神,百感交集,卻隻對顧逢恩道:“儲副若有此事,必不瞞我,亦不可能瞞得陛下。此人年近二十,陛下不為其冊立正妃,之藩一事,亦絕口不提,隻留其於京中,以掣殿下及我等之肘。我觀此人為人,外表良孝,頗安本分,若當真與邊將交通,則並非俯首甘為陛下用,其害不在當年齊藩之下。”顧逢恩按劍之手微微抖動,問道:“將軍何不修書,將此事明白告知儲副?”顧逢恩微露遲疑神色,又不可將心中所慮盡數告知顧逢恩,隻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隻需小心提防,守好這座城即可。我適才見你右手指動,雖知你素來謹慎,亦不可免俗多言囑咐,萬不可在我班師前自作主張。”站立半晌,複又歎氣道,“殿下年來書信,常談及陛下近年禦體大不如從前,而聖心於諸事上卻愈發仔細。此番糧秣供給,全權授予殿下主持。一來知我甥舅之親,儲副必不敢不盡心竭力;一來也是將儲副和我架上了爐火。儲副本已位極人臣,我等若勝,於他並無半分裨益。若敗時,卻是他沽禍之源。思及諸事,我安敢惜此項上頭顱?安敢於此役有半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