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起身,在殿內來回踱了幾步,又想了片刻,問道:“他如今竟日都在做什麼?”王慎答道:“臣間或過去,殿下多是在讀書,字是每日都寫的。”皇帝點頭道:“你引路,朕去瞧瞧他。”王慎一時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才回過神來答道:“遵旨。”爬起身來,吩咐準備肩輿,又服侍皇帝穿戴完畢,這才跟隨出門去。

皇帝原本臨時起興,事前並沒有通知宗正寺,待吳龐德得報,命也不顧,飛奔出來要迎駕時,禦駕卻早已經過去了。他向前追出甚遠,趕上輿駕後立刻跪伏道邊,無非又說些接駕來遲,罪該萬死的套話。皇帝皺眉聽完,也不待他再開口,吩咐道:“朕這邊不必你陪。”便吩咐起駕離去,甩下吳龐德一人跪在那裏,半晌回不過神來,左思右想,自己乃是宗正寺卿,論哪一條,此事都沒有撇開自己的道理。一時憤憤,當然他也並不敢與皇帝理論,爬起來站了半晌,走了兩步,想想卻又折回了原地。

此處皇帝已經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卻仍覺仿佛有些印象。一路行過,及看見了關押太子的庭院,竟覺心中也漏跳了一拍。時隔二十載,門上原本烏亮的黑漆早已剝落得不成模樣,粉牆上也皆是斑駁雨漬,想來此處一直也再沒有修葺過。他在門前下輿,也不用王慎相引,徑自走入。十數名金吾忽見主人進來,立刻齊嶄嶄地跪地行禮道:“臣等拜見陛下!”定權正在室內呆坐,聽到外頭響動,趿上了鞋走到窗口一瞥,登時愣住了。阿寶不明就裏,卻也聽見天子駕到,不由臉色發白地望向定權。定權囑咐道:“不妨事—你先不要出去。”自己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門前撞到王慎。王慎見他已出來,也不便再多說,便隨著定權又回到了院中。

定權亦不及多想,快步行走至皇帝麵前撩袍跪倒,叩首道:“罪臣恭請陛下聖安。”許久不聞皇帝喚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卻果見皇帝袍擺便在眼前,才又低下了頭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來吧。”說罷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坐下,唬得王慎忙不迭前往搬取坐墊,又勸道:“陛下,這外頭冰冷的,陛下還是進屋去……”話方說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皇帝亦不作理會,默默看著定權跟隨過來,重新跪在自己麵前,遂指著另一隻石凳道:“起來,坐吧。”

定權卻不起身,隻是垂首道:“臣不敢。”皇帝道:“你這是在和朕賭氣?”定權抬起頭來,望著皇帝正色道:“臣不敢。”皇帝歎了口氣,道:“隨你吧。”說完這一句,又覺得無話可說。父子二人相對沉默了半晌,皇帝方開口道:“朕聽王慎說,你這幾日來都吃不下東西,朕……回去叫幾個太醫來給你瞧瞧,不管怎麼樣,到底是身子要緊,不要弄出什麼大事來。還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們將你從前吃的藥再煎幾服送過來。”定權聽了這話,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卻並不回答。王慎急得隻是在一旁暗暗跺腳,隻怕他牛性又上來,恨不得能夠代他開口謝恩。

皇帝久不聞回話,放眼去看定權,見他微微垂著頭,隻能看見清秀前額和頭頂發髻。他素來十分愛修飾,一衣一飾,皆要留心,這還是從小經由盧世瑜教導出的君子做派。即是此刻,一頭烏青頭發還是整理得一絲不亂,隻是關髻所用的卻是一枚半舊的木簪,再瞧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卻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著想再開口,忽聞定權輕聲問道:“陛下,二表兄是要回來了嗎?”皇帝聞言,掃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不明白太子被關了幾日,心思為何忽然糊塗到了這般地步。正想著自己是否應該說話,已聞皇帝回答道:“不錯,走得快的話,還有六七日便可到京了。”定權微笑道:“如此便好,臣元服的時候,曾與他有約,要同去南山逐兔。臣的弓馬不好,也想讓他再指點一下,不想他去了長州就沒再回來過,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他此時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皇帝一時思緒滯住,又聞他輕輕喚了一聲:“爹爹。”他的聲音略微顫抖,似是帶著一線渴求暖意。皇帝心頭微微一動,不由問道:“什麼?”

定權又是良久不語,皇帝亦不催促。定權半晌抬頭,看了看南麵天空,問道:“兒還能夠再去嗎?”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卻又放下,道:“你若是還想去的話,就去吧。”定權低聲道:“謝陛下。”悄悄去看皇帝,見他麵上神情頗為平和,暗暗積蓄了半晌的勇氣,遲疑良久,終是說道:“爹爹,兒還想去長州看看。”皇帝聞言,卻是愣住了,狐疑地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臉來,問道:“你想做什麼?”

皇帝的反應,定權雖已料想到了八九分,待真的見到時,心中卻仍然失望到了極點,笑道:“沒有什麼,隻是有人跟臣說過,長州的月色,和這京中大不相同,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說的是不是真話。”皇帝問道:“是誰跟你說的?”定權笑道:“顧將軍也好,別人也好,誰說的都不要緊。臣真的隻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來,陛下若是不允,臣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