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剛歇,羽裳般的霧靄便悄悄地散去,遠山在青黛中泛濫出燦爛的綠意。
水洗的綠,總是虛幻得讓人心靜如玉。你無法言說那種被遠山突然拉近的感覺,那種透亮的綠,是直瀉入你的心底的,然而,它又從你的心底次第淡去,如一縷青煙。
其實,綠是不重要的,在湘西,隻要睜開眼,抬頭、低頭,濕漉漉的,便全是綠——水、山、雲、天……甚至行走的那些女子,嫋嫋婷婷的,一樹一樹,風柳一般。但另一種顏色,更讓你無法釋懷,閉上眼,黃永玉筆下的那種水氣很重的山水畫中的屋頂,全在你的眼皮底下輕輕地流淌。
我知道,這就是鳳凰了。鳳凰是有標簽。
初識鳳凰,不是從黃永玉的畫中,黃永玉的鳳凰,是若幹年之後從一個畫家朋友的藏品中識得。初識鳳凰,是在一個臨水而坐的女子的夢裏,一個沿長河走出大山最後又回歸大山的漢子的囈語中。對於鳳凰的了解,因此也就多了一些夢的色彩,多了一些水的靈韻。
要說,湘西的水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水,一律的青碧、溫潤,流動的玉一般。順沅江而下,一路走來,山映水中,水纏山轉。浯水、巫水、沱江、辰河、酉水,說不清的清瑩、澄澈,行走在這樣的山水之間,渾然不覺是人行水中,倒是覺得是水流在心裏,水流在血脈中。
最讓人迷戀的還是沱江和酉水,未曾相逢,心便漣漪。在我的夢中,沱江和酉水一直是重疊的,一如鳳凰與茶峒。古老的木船,黝黑的船老大,還有順水而下的木排,滿河的鴨子,河邊的磨房一天到晚的吱吱呀呀……或許是中了沈從文先生的蠱毒太深的原因罷,山的纏綿,水的悱惻,總讓你想起一些花帕族的青年女子——翠翠、阿黑,或者族總家寡居的啞媳和她同胞的姊妹……當一腳踏入鳳凰,才有大夢初醒的感覺,因水而生的鳳凰,和同樣因水而生的茶峒,其實是不同的,就如沱江不同於酉水。
因水而生的鳳凰,是一見鍾情的山間女子,精致,卻決不少絲毫的靜純;嫵媚,卻絕無丁點的粗俗。她在雨後的陽光中安靜地或臥或坐在山坡上,澹定而從容。或許是受了沱江的誘惑吧,那些壁連壁、簷接簷地懸掛在山邊河沿上的木樓,全都俯下身子,將纖纖玉足探入水中,連同那身後的青山倒映在清澈的波光裏,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臨水照倩影”,“對鏡理雲鬢”的妙句來。
因水而生的鳳凰,有著水的靈秀,有著水的柔情。那倚窗而坐的阿妹,透過半掩的窗扉,將渺渺的目光拋在順流而下的小船上,多情的我,早已方寸全無,往日竹雀般的歌喉,變得坎坎坷坷。停下船來,鬥膽從石碼頭拾級尋去,或許在某個吊腳樓前找到那似曾相識的一笑,當我再一次手足無措時,那滾邊的花裙和帕頭,也便再一次成為我夢中的點綴。
鳳凰,注定是我前世今生的牽掛。
從水路上得岸來,踩著滲得出水的青石板,我們直奔中營街。這個曾叫鎮竿的古城,早已淹沒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我是為圓前世的夢而來,更是為朝聖而來。
我是循著水聲而來,水聲卻消失在我的尋覓之中。我流淌在中營街窄窄的巷道裏,滾滾人流卷著我洄遊在沈從文故居的屋沿下,我突然有一種無所依附的感覺。我似乎就是沱江中的一枝浪屑,當它幾近沙岸時,被一個撲麵的浪頭嘩啦一下又衝入了中流。此刻,我多麼渴望有人將我打撈,而那個拾浪的人就是先生!濕濕的陽光灑落在洶湧的、駁雜的浪潮上,我恍然看到先生正推開油漆大門,飄然而去,身後拖著長長的歎息!我搖了搖頭,悵惘的心,滿是雜遝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