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詳道註:夫以知、言應於外,鬥、恐攻於內,則其發有是非之累;其留有守勝之蔽。消殺其德而至於不可復,厭塞其心而至於不復陽,則喜、怒、哀、樂唯物之感而已,豈知所謂逍遙哉?樂出於虛,蒸而成菌,陰陽之變,日夜相代乎無窮之中,即形聲而觀所以形聲者,遠矣!而莫知其所萌。即彼我而觀,則亦近矣!而莫知所為使,故若有真宰而不得其眹。真宰,道之用也。夫目視、耳聽、手執、足行,吾皆存之而已,又孰親私之哉?臣妾者,事人而不足以相使。遞相為君臣,則不能無為。有真君存焉,則未嘗有為。當視之時,目為君,而使然者有尊目存焉。當行之時,足為君,而使然者有尊足存焉。幾此皆人之固有,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夫操有時之具,託無窮之間,則形奚足有。彼生生之厚者,有之而不亡,與物轉徙於是非之塗,至於形化而心與之然,此哀之大者!所謂哀莫大於心死,是也。趙虛齊註:知、言、寐、覺、接、鬥、窖、密,酬酢萬變,猶風作籟嗚,吹萬不同也。發者,方動之初有機焉。留者,既動之後有守焉。豐者殺,長者消,已之漸也。入而不出,閉而不開,至於涸竭歸盡,已之終也。厲風濟,則衆竅為虛,此所謂使其自己也。喜、怒至啟、態,十二者發乎情,見乎聲、音、顏色,是孰使之然邪?樂由虛出,菌由蒸成,所以明十二者之鹹其自取也。情與物接,起伏相因,不知其所生之始,凡有生於無,無之中有主宰存焉。旦暮得此所由以生,即籟之天也。非彼,無我,《中庸》謂:不誠無物,然非物無以見誠,故日:非我無所取。此言幾於道矣。不知誰實使之,若有真宰存於中,而無端之可尋。信者,率性而行。情者,性之已發。性則無形之可見也。人之一身,百骸、九竅不能相純,吾誰與親?其有私焉?言其中必有真君,然後能統之。仁者見之謂之仁,求得其情也。百姓日用而不知,不得其情也。得與不得,其真無所加損。一受此以成形,形有盡而性不亡,世之人顛冥於是非、利害,而不知止,甘與草木俱腐,是可哀已!鬳齋口義雲:大知之人,從容自得;小知之人,計星筭兩。大言炎炎,有光輝也。莊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內。小言詹詹,瞻前顧後,百家之說、市井之談皆在此一句內。魂交則神集於心,形開則四體皆動,此兩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內。言人夜則安寢,平旦遇合之間便有應接,役心如戰鬥然,即孟子所謂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者是也。縵者,緩縵不切。窖者,語存機穽。密者深思,一線不露。此言世之應物用心者,皆憂苦畏懼,不得自在。所謂小人長戚戚是也。孔子謂小人戚戚。莊子之意,則謂堯、舜、周、孔,皆為戚戚矣。議論主於是非,如射之謀中的。好勝之心自守不化,若與人有詛盟。然用心憂勞,日消月鑠,意有所溺,一往無回,此等人,身雖暫生而心已不可復活也。已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怒等十二字。又形容其狀貌變態,如樂之出虛、氣之蒸菌,皆造物使之。是為吹萬不同也。日夜相代,言造物往來而莫見所起之處。旦暮之間,不過得此而生。此指造物非造物,則我不能生。造物所為,叉因人而見,如此論之若近而可睹,而所以見使於造物者,人實不知之。真宰,即造物。若有者,不敢以為實有也。不得其眹,即是莫知其所萌。造物之所行,信乎有之,但不見其形。故莫知所為使。有情,言有實,即已信也。自日夜相代以下,言造物之所為,雖在麵前而人不可見。欲人於此著意點檢也。百骸、九竅、六藏,人皆備,此吾何所獨親而私喜乎?如頭疼手搔,則手為頭之役。目望足行,則足為目之役。役者,臣妾也,不足以相治。手、足、耳、目、鼻、口互相為用,以受役者,為臣。役之者,為君。百體之君臣,既不可定名,則心者一身之主,宜以為君。心又不能自主,而主之者造物,則造物為真君矣。如此尋求欲見到實處。然見得與見不得,所謂真君者,初何加損乎?人受形造物,相守不亡,待此形歸盡而後已。而不能委順,乃為外物所汨。盡其一生,如駒過隙,薾然痕役,可不哀邪?其形化者,從衰得白,從白得老,形衰而心亦疲,是其心與之然也,可不謂大哀乎?重歎其不可復救也。
已上集解詳明,玆不復贅。其間慮、歎、變、慹、姚、佚、啟、態八字,真人矢口成文,他書無。所見諸論,多不及。獨成法師疏雲:慮則預度未來,歎則谘嗟既往,變則改易舊事,慹則屈伏不伸。據慮歎,疏釋誠善。而變慧之義,尚欠發明。今擬解雲:變則輕躁而務作為。熱則畏懼而不敢動。庶盡經意雲。又疏:姚則輕浮,佚則奢縱,啟則開張情欲,態則嬌淫妖冶。似亦未稱上文。今擬解雲:姚則悅美以自肥,佚則縱樂而忘反,啟則情開而受物,態則驕矜而長憶。言人之徇物忘已者,一體之中有此異狀,計得慮失,焦火凝冰,是以形化心俱,日消而近死也。然此豈性所有哉?由厭溺物欲、情識顛倒、忘其所不忘、不忘其所忘、譬夫樂之出虛,蒸而成菌,幻塵泡影,倏起倏滅,何足以介。浩然之懷,當知有湛然、寂然者,亙古常存。而此擾擾,特其變境塵綠偶遇識破即空,反究我之與物,原於本無,暫寄世間。姑酬宿業思,所以解胎根於厚地,襲氣母於先天,不將不迎,常清常靜,則雖身處囂塗,神超聖境。何世累之能及哉?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且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日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郭象註:今夫知者,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生者,不知所以生而自生。故日天下莫不芒也。人心之足以製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自師其成心,則各自有師,付之自當,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有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未成心而有是非,猶今日適越而雲昔至,明夫是非者,韋品所不能無。故至人兩順之。理無是非,而惑者以為有。此以無有為有。惑心已成,雖聖人不能解也。言者各有所說,故異於吹。我是、彼非,以為有言邪,未足有所定;以為無言邪,據此以有言。言與轂音,有辮無辮,亦未可定。是天下之情不鈴同,而所言不能異也。夫道焉,不在言,何所隱蔽而有真偽、是非,不知此道之皆存、皆可也。小成、榮華自隱於道,而道不可隱,則真偽、是非者,行於榮華而止於實當,見於小成而滅於大全也。儒、墨更相是非,各私所見,今欲是儒、墨之所非,非儒、墨之所是,不若以儒、墨反覆相明,則知其所是者非是,所非者非非然。物皆自是,故無非是。物皆相彼,故無非彼。無彼無是,所以玄同。物皆不知彼之所見,而自知其所知,自以為是,則彼以為非。譬之生者,方自以生為生,而死者方自謂生為死,可不可也亦然。故儒墨之辯,吾所不能同。至於各冥其分,吾所不能異。因天下之是非,而是非無不當也。是亦彼也,則我為彼所彼。彼亦是也,則彼自以為是。彼是、有無,未果定也。是非相尋,反覆無窮,謂之環。環,中空者也。今以是非為環而得其中空,則無是無非故能應乎是非,是非無窮,故應亦無窮也。
呂惠卿註:我與物敵,形與心化而不自知,芒昧之甚者。至人之心,其靜如鑑,非有待而然,得其成心而已。我不得其成心,所以獨芒。彼至人者,固不芒也。人誠能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無師乎?奚必知代其故習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不芒而可師者,不知求之耳。成心,吾所受於天而無虧者。故足以明真是非。苟為物所虧,則所謂是非者未定也。是非本無而以為有,雖禹之神猶不能為之方。吾將奈何哉?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是為物之所吹,非吹物而使之者。故所言未定,則有言之與未嘗有言,其異於鷇音,不可得而辯也。道無不在,則言莫非道。道惡乎隱而有真偽,物無非道,則言亦道也。言惡乎隱而有是非,知道無不在,則何往而不存?知言莫非道,則何存而不可?然有不存不可者,以道隱於小成而不知大全,言隱於榮華而不知本實。由是有儒、墨之是非,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明者,復命知常之驗也。今儒墨之是非,不離乎智識而未嘗以明,故不足為是非之正。若釋知回光,以明觀之,則物所謂彼是者果無定體。無定體則無非彼,無非是矣。自彼則不見,故以彼為彼。自知則知之,故以己為是。在彼之論亦然,則是本無定體也。而世以為有彼,是猶方生者以生為生,而方死者以死為生,是以無有為有也。自道觀之,物之方生也,求其所以生自何來;其方死也,求其所以死自何去。知死生之一體,則方生乃所以為方死,方死乃所以為方生。可不可也,亦然。此皆吾心之所造,盡心窮神,復乎無我,則其體未嘗有異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更相為用而已。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則以明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