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妮用衣襟擦著眼睛,道:“反正俺……就聽你的,弟妹。”
周鳳蘭又看著楊大憨:“你說呢,大憨?”
楊大憨:“俺……倒也覺著是這麼個理兒,可是就是覺著……這兒心裏,怪別扭的,大少奶奶。”
“行了,就這樣吧。”周鳳蘭從炕上垛著的新被子底下掏出一個小匣子,打開,從裏麵數出一些大洋,交給楊大憨,又道:“……這是四十塊錢,你也不要親自送過去,找一個把握的人給他家拿過去,也不要說是咱們家給的。”
楊大憨:“用不了這麼多的吧,大少奶奶?”
“就這麼多吧,你給他們拿過去,多一點兒總比少一點兒好。”周鳳蘭說著,又從被子底下掏出四個大大的紅包,交給楊大妮:“……這個你拿去,姐姐,是給廚房和飯房的喜錢。……讓他們準備好了,就開席吧!”
楊大妮:“可是,竟花你家的錢……這兒哪還像是俺家娶媳婦呢?”
周鳳蘭:“什麼你家我家的,現在咱們不就是一家人嗎?要緊的是,咱們得先把眼前度過去,你說,是嗎,姐姐?……快拿去吧,啊!”
楊大妮拿了,剛要和楊大憨一起向外走,門外傳來山菊的聲音:“大少奶奶,上菜啦!”
周鳳蘭:“哦,你端進來吧,山菊;……福頭早就等不及了!”
周鳳蘭用托盤端著兩盤菜進來,險些與楊大憨撞在一起,躲閃著,道:“咦,大憨!……你這兒是要做啥去?”
楊大憨一邊向外走著,道:“是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讓俺去給張家送點兒棺材錢。”
“不行去!”山菊立刻就急了,轉悠著把端著的菜重重地放在炕桌上,氣得忿忿的,回頭道:“……你心瞎了嗎?他家打死了東家還沒算完呢,你還去給送棺材錢,你咋就恁兒好心呢,你?”
楊大憨又停在門口,道:“可是,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
山菊:“那你也不行去!……他們家就是死了八口子,那也是報應!俺一想起他們殺了東家,就恨得俺牙根兒癢癢!”
周鳳蘭拉了山菊道:“山菊,你也不能這麼說,知道嗎?……事有事在,咱們該不讓著他們的,也決不會怕他們!可是,咱們也不能就拿他們的心來和咱們的比,不能讓死了的人再死有餘辜,也何況,他們家也還有老人和明白的人呢,你說對嗎?”
楊大憨:“就是啊,俺看他們家三嫂子,就是個明白人。”
山菊:“可他男人到這兒來攪大少奶奶的好事兒,還往你的身上……扣屎盆子!”
楊大憨語塞地看著周鳳蘭。
周鳳蘭又道:“那,咱就能和他一般見識嗎?……咱不能。他們不仁,可咱們,還得在這個村子裏過下去,咱還得往遠處看,你說對嗎,山菊嫂?”
山菊不好意思了:“你,你快別這麼叫俺,大少奶奶;俺,俺聽你的就是,你說的話,總能服人兒的,俺愛聽你說。”又轉向楊大憨,道:“……那你就,快去吧,也緊著回來!”
楊大憨和楊大妮一先一後出去了。
“那你快,上炕吃飯吧,大少奶奶。這兒楊家,也虧著你又回來……”山菊想把托盤裏的菜拿出來,見楊福頭已經從炕裏趴在炕桌上,用筷子在夠著吃著,“哎,小少爺,你……”
“是啊,福頭,你怎麼就不等和嫂子一塊吃呢?……也沒什麼,山菊嫂;就丁算是他的哥哥和我先吃了。”周鳳蘭一邊和楊福頭開著玩笑,又大度地衝山菊道。
“那你也快上炕去吃吧,大少奶奶;不管咋,今格兒可是你的好日子呢!”山菊又轉身扶著周鳳蘭上了炕。
周鳳蘭:“那好吧,我就四平八穩地吃!……也再麻煩你,山菊嫂,也記著給我二妮妹妹留出點兒口福兒來。”
“俺……記住啦,大少奶奶!”山菊愣怔著好一會兒,用手遮擋著嘴巴,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
226
楊俊家的院子裏,各個桌子前,男女老幼已經紛紛圍坐著,等待著上菜。
楊大憨和楊大妮從正房裏出來,楊大憨徑直朝院子外麵走了去;楊大妮笑吟吟地拿著紅包到正忙著的紅山鎮酒館萬掌櫃的跟前,道:“掌勺兒的,這兒是新人給你的,讓你受累啦!”
酒館萬掌櫃咧嘴樂著,放下手裏的活計,用圍裙擦了手,接過紅包,當眾打開了封著的紅紙,一迭大洋展露出來,有幾塊掉在了地上,他撿起來,數了數,高聲道:“新人賞廚房現大洋二十塊,廚房恭喜新人,謝謝新親!”
一旁,夥計把大勺敲得“啪啪”響,又將一勺子油潑進小灶子的火上,火苗騰地一下竄起來老高,也高聲道:“恭喜新人,謝謝新親!”
“新人和新親讓俺代他們說,不用謝!”楊大妮也大聲道,又把另一個紅包遞給酒館掌櫃,道:“……這兒是俺們楊家,給你們的,讓你們受累啦!”
酒館掌櫃的照樣當眾把紅包打開,數了數裏麵的大洋,舉過頭頂,高聲道:“娶親人,楊家,配賞廚房現大洋,也是二十塊;……上菜,開席!”
夥計照樣把大勺敲得“啪啪”響,又將一勺子油潑進火裏,火苗又是一竄老高,又高聲道:“上菜,開席嘍!”
外麵,嗩呐聲響得更加熱烈。
“上吧,開吧;好好的招呼著。……俺去飯房啦!”楊大妮款款地朝著大門口的大鍋前走去。
各張桌子前,人們縮回了伸長的脖子,興高采烈地等待著上菜。
227
張晉家的大門前,冷冷清清的。張家哥四個的屍體還躺在地上,兩具躺在門板上,兩具就那麼躺在地上,已經沒有人守在身邊。隻有不時地路過的村民,停下來看上一眼,或是匆匆地走過。
靠牆處,張發財還坐靠在那裏,像是喝醉了酒似的,眯著眼睛,鼻孔中流著長長的鼻涕,身子底下濕濕的一大片。
大門裏,張家老大的媳婦拉著孩子,胳膊上挎著一個大包袱,遲緩地走出來。
蛾子在後麵追著,道:“大嫂,大嫂,……你不能走,俺不讓你走。……這兒個時候,家裏的啥啥事兒還都等著你拿主意呢,……二嫂已經走了,你要是再走了,咱這兒個家可咋辦?”
張老大的媳婦和蛾子向回爭奪著包袱,萬念俱灰地道:“這兒個家都塌啦,俺不走,還能咋辦呢?”
蛾子:“那你走啦,誰兒來埋他們?你沒看見咱家的人氣兒低,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嗎?”
張老大的媳婦轉頭看了一眼,狠了狠心,道:“俺不管!……他們死得這兒樣寒慘兒,還讓俺咋見人呢?”
說罷,強拉著孩子的手,一路毫不留戀地走了去。
蛾子癡呆呆地看著張家老大媳婦的背影走遠,歎惜著自語道:“唉!……二嫂走了,大嫂也走啦,這兒個家,可真的是塌了啊!”
蛾子轉身想回院子裏去,又看見張發財還堆在牆邊上,禁不住氣道:“俺說他四叔,你還擱這兒裝死,還不緊著就去屋裏頭和你三哥商量,這兒殯到底是咋出啊?還等著擱臭了嗎?也再說了,你就是不替爹想想,你屋裏的都病成了那樣,你也不管嗎?”
張發財遲鈍著有許久,才扶著牆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
蛾子想要上前去扶張發財一把,突然又改了主意,轉身進院子去了。
張發財也扶著牆,一步一停,向著院子裏挪去。
遠處,楊家娶親的嗩呐聲隱隱地傳來,楊大憨一邊啃著一個雞腿,邊嚼著走過來。
楊大憨啃淨了雞腿上的肉,骨頭仍然舍不得扔掉,貪婪的樣子允得雞骨頭“嘖嘖”響,走到了張晉家的大門口,像是猛地看見張發財,打了個愣怔,頓在那裏,看著張發財。
張發財目光遊移地也看著楊大憨。
楊大憨使勁地咽下兩口唾沫,可惜地扔掉手裏的雞骨頭,無言地上前,僵硬地攙扶著張發財向院子裏走去。
228
張晉家,張發家的屋子。
張發家蹲在屋地上,傻了似的發著呆。
蛾子的身影從窗戶上閃過,接著就進了屋子,怒斥道:“俺說你還在撒啥臆症呢?你就忍心看著你那幾個哥們兒都臭在家門口嗎?你還不緊著就去張羅啊,……人死了無詔罪,有啥計較的,也等埋了再說!”
張發家朦朧地把目光看向蛾子,良久,艱難地站起來,像是自語地道:“塌啦,塌啦,這兒個家,算是……就這兒樣的,完啦。……那楊家,咋就……有那麼多的人,幫他呢?連小日本……也幫。……俺……也要……活不成啦,活不成啦……”
張發家一邊念叨著,踟躕著向外走了去。
蛾子站在那裏有一會兒,追出去。
229
張晉家的院子裏。
楊大憨扶著張發財進了大門,正在向裏走著。
張發家意識朦朧地和楊大憨擦肩而過,像是沒有看見似的,向大門外走去。
蛾子追出了門口,停在那裏,衝著張發家的背影道:“誒,你要去幹啥?”
又看見了楊大憨,身子禁不住向回躲了下,又從門裏麵出來,看著楊大憨,漸漸地睃起了目光。
楊大憨回頭看了一眼,見張發家已經出了大門,回頭衝著蛾子尷尬地道:“……也許,是去告訴你家老墳了吧?!”
蛾子:“你又來做啥?……俺們張家,是對不住東家,可那是俺們兩家的事兒,不用你擱中間摻和著。”
楊大憨把張發財放在一邊坐下,尷尬地看著蛾子,兩手在衣襟上麻索著,想走近蛾子。
蛾子:“你別過來!……有啥事兒,你就站在那裏說。”
楊大憨:“哦,俺,俺……是來……給你們送點兒錢。”
蛾子冷眼看著楊大憨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白布口袋,生硬地道:“俺們不需要!……俺們有錢。……就是沒錢,你也巴不得俺們就用炕席卷著把人抬出去!”
楊大憨:“你……不要說氣話吧,三嫂?……大少奶奶說,你是個明白人兒,死人為大,不管咋,讓你們先把人埋了再說。”
蛾子詫異地看著楊大憨有一會兒:“你……是說,是大少奶奶,讓你來的?”
楊大憨:“哦,沒,不不,是俺自格兒。……大少奶奶她不讓說!”
楊大憨目光遊移著,不敢直接看著蛾子。
蛾子卻直視著楊大憨。
楊大憨不知所措,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把小白布口袋放在矮牆上,轉身走了去:“呃,俺該……緊著回去了!”
蛾子沒有言語,一直看著楊大憨走出大門口去,目光漸漸地落到小白布口袋上。
230
楊大憨出了張晉家的大門口,瞥了眼張家哥們兒的屍體,轉身逆著來路走去。走著走著,他忽然感到惡心,貓著腰幹嘔了好一陣子,眼睛裏釀滿了說不清滋味的淚水,嘴裏卻什麼也沒吐出來。他吞咽著,用手背抹去流了滿臉的淚水,愈要繼續走去。可驀地,他似乎是突然又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兒,漸漸地停了下來,思襯了一會兒,又回頭大步地走去,路過張家的大門口時,也目不斜視,徑直走過去。
大門裏,蛾子正手拿著大塊的白布走出來,冷丁看見楊大憨路過,她頓住,疑惑地盯著楊大憨的背影。
楊大憨一路急急地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