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1 / 2)

又活了這大半輩子,我才得以想我們家以前的事。也許,是該梳理梳理、總結總結了。如果我不說,我不記得,下一輩兒的兒孫們,有誰又能夠知道和說得清楚呢!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回老家的那年我17歲。那時候,我的大伯身體還柱狀,每天迎風冒雪地背著一個糞筐,倔強地四處撿糞,然後倒在生產隊的大糞堆上。大娘正處於沉默寡言的那個時期;雖已半老徐娘,形容略顯憔悴,但暗地裏還是透出一股讓人說不出的很不好惹的威嚴,每天循規蹈矩地出現在山上、地裏,有求於她的村鄰們的家裏,操持著自格兒家裏和別人家裏艱難的生計。而我的大奶,住在隔壁的一個村子裏,那時候就已經寡居了;瘸腿的大姑父因為民憤極大,在委委屈屈地當了好幾年的地主壞份子之後,終於又被人解悶打折了一根肋條,整個人被扔在村西口的糞溝裏,……也虧著大娘那天正去看望大姑,——大娘隻冷眼站在村西口看著,起哄的村民們豁然發現我的大娘站在那裏,都被嚇了一跳,默不作聲了良久,有幾個人毛達溜兒地抬起大姑父,給大姑父送回了家去。此後,為了傷能早著點的好起來,好去生產隊裏戴罪立功,大姑父把郎中開給他的10副湯藥一起熬了,喝了下去,結果就死了。就在他臨閉眼睛的時候還問聽著信剛從山上地裏趕回來的我的大姑說:“不是黃先生說的嗎,這些藥吃完了,就好了?”大姑抽噎了良久,道:“……是呀,你這兒回可是攏固堆兒地全好了,可俺……往後可咋辦啊?”

大姑父死後,大姑就那麼有一天兒沒一天兒地一個人活著。可她的心裏一直有一個念頭,她要等她偷偷跑去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兒子回來。那是她最終能過上好日子的唯一期望了。這一等,就等到了一九九幾年,直到她故去,也沒有見到她的兒子……我的表兄。

我在村外的土道上認出了大伯的。大伯也不多話,顧自冷峻地邁著步子向著村子裏走去。我像犯了錯誤的人的樣子,跟在大伯的身後,幾乎不敢抬頭。

進了大伯家的院子,大娘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神情恍惚地捧著個半升子,做夢般地偶爾撥拉一下半升子裏不多的幾十枚豆子。大伯把糞箕子從肩上顛下來,放在大門口旁的矮牆上,撲啦撲啦身上的塵土,一個人進屋去了。大娘盯著我好久,霍地地站起來:“你,……你是鋒吧?……你爸他還好?”

那一刻,我感到很無地自容,咽下了好幾口唾沫,才窘迫地回大娘道:“我爸……他,還好,還好。”

其實我心裏原本想好了的,要告訴大伯和大娘:我爸因為多次給上級寫信——《關於請求重新調查我的哥哥、嫂子和姐姐曆史問題的報告》,也已被定為鑽進黨內的投機份子而開除了黨籍和軍籍,我們家不久以前,已經被遣送回了大娘的娘家的村子裏。

傍晌午的時候,大伯麵無表情地坐在炕桌前,大娘心疼有加地站在地上,正在看我吃飯,院門外忽然傳來了嗚嗚咽咽的哭嚎聲。——是大姑聽說我們楊家的後人回來啦,一路哭著從隔壁的村子裏跑來,哭倒在大伯家的大門前。

大伯無助地垂下眼簾。大娘受了驚嚇似的跑出去,在鄰人的協助下,把大姑半托半架著攙進了屋裏。可大姑的身子剛一沾到炕沿兒邊上,又觸電般地一跳癱軟在地上:“鋒,鋒啊!你們楊家……楊家……冤啊!”

“放肆!”大伯憤怒地拍了一下炕桌,被氣得嘴唇發抖。我,則被嚇得打了個冷戰。大伯又道:“……閑著沒事兒,你說這個幹啥?咋就不檢點檢點自己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