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嘉元四年,荊南城。
煙娘出了院子,穿花拂柳進了後堂,過了長長的抄手遊廊,還未至穿堂,一道尖銳的女聲傳了來:
“上官家的女人都死絕了?送個不生蛋的母雞到我們家來!自己生不出還要糟踐人!姨娘通房,一個個被你下了藥!何苦來,誰不知你醫官家的好手法!說什麼官宦千金,你好毒的心……老祖宗的陰靈呐,睜眼看看,這就是你給四哥求來的好媳婦!”
穿著大紅妝花百福夾衣、緙金織錦洋縐裙的中年婦人,芙蓉髻上橫七豎八戴著滿頭累絲金鳳,兩手叉著圓鼓鼓的腰身,站在庭院裏,對著四太太住的二層小樓不住口的罵。
旁邊丫頭媳婦子圍了一大堆,正在苦勸。
太太屋裏的陪房媳婦不知哪裏去了,幾個大丫鬟粉臉漲紅,極力爭辯著,無奈嗓子沒這婦人大,論力氣又拉不動,也不敢狠拉——這可是以潑辣著稱荊南的蕭家三姑太太!
煙娘搖了搖頭,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不知先生怎麼想的,竟在這樣的商賈之家做了三年西席。銀子再多,終究脫不了暴發戶的粗蠻之氣,堂堂姑太太竟然形同市井潑婦似的罵街,實在讓煙娘歎為觀止,恨不得馬上拉了先生辭出府去,以免汙了先生清雅之名。
婦人越罵越來勁,用一種奇異的腔調唱起歌來,一邊手舞足蹈:
“我早死的娘啊,你當初瞎了眼讓這毒婦管家!現在來禍害你的親閨女呀我的娘喲!娘啊娘,你女婿的鋪子被她逼得關了門……”
托了長長的淒厲哭音,突然聲調一轉,又咬牙切齒起來:
“上官家的毒婦,沒人給你送終就是你的報應!沒兒子的絕戶,看你怎麼進我們家祖墳!等著做孤魂野鬼吧你……啊!”
煙娘隻聽得水潑的一聲巨響,刺耳的哭嚎聲戛然而止。
抬眼看去,那婦人上半身濕漉漉的,臉上五顏六色,辨不出本來麵目的渾濁水滴沿著她富態的腮幫子汩汩而下,頭頂金釵上暗黃的幾片隔夜茶葉在冷風的逗弄下正瑟縮出張牙舞爪的滑稽。
蕭家三姑太太懵了,隨著眾人的目光向上望去,心內的不可置信反而淩駕了滿腔怒氣——
二樓鐵梨木雕花欄杆處,正站著一個形容尚小、身量未足、滿臉稚氣同樣滿臉寒霜的小姑娘,手裏端著梅花式洋漆小盆,那是她的侄女——四太太膝下幼女,蕭家排行第十的小姐。
“十娘,你瘋了嗎?”反應過來的三姑太太厲聲尖叫。
蕭十娘的語氣淡淡的,“三姑,您口中的‘我們家’,是指哪家?”
“當然是我們蕭家!你這個逆女,竟敢對長輩如此無禮,我要去請老太爺開祠堂動家法!”
十月的天,到了晚間就有七分的寒意,姑太太不知道是凍得還是氣得,哆嗦起來。
“您是蕭家上一輩的姑太太,論理,我是小輩,理應受教。隻是如今您卻請不得家法動不得我。”
十娘抿了抿嘴,抬了抬自己光潔的下巴,在姑太太氣急敗壞之前開口,“您早已出嫁,這句‘我們蕭家’,卻是要將三姑父置於何地?”
“你……你,我的親娘啊,可憐你早死,你睜眼看看這個沒規矩的不肖女吧……”
姑太太被自己的侄女堵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又捶胸搗地,耍起潑來。
十娘突然笑起來,“要說沒規矩,誰能比得上三姑您?嫡親嫂子臥病在床,您卻在這裏惡語相向。何況——”
頓了頓,眼角一掃,身後一個穿著紅綾青緞掐邊牙背心的大丫鬟迎了上來,十娘遞過自己手中的洋漆小盆,“三姑口口聲聲‘早死的親娘’,不知老太太聽了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