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
音樂迷楊科
“對!”另一個女人說,“該馬上給孩子受洗禮,看來他等不到神父來就會死去。不要讓孩子死了成野鬼,讓他安心走吧!”
她一邊說,一邊點著了蠟燭,隨後便抱起了孩子,把水灑在他的身上,使他眯了眯眼睛,然後她又說道:
“我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給你洗禮,並賜名為‘楊’。現在你已經是天主教徒的靈魂了,你可以從什麼地方來就回到什麼地方去啦!阿門!”
然而,這個天主教徒的靈魂一點也不想回到他來的地方去,也不想離開他那瘦弱的軀體。相反的,他兩隻小腳拚命亂蹬,還啼哭起來,不過哭聲是那樣的微弱和悲哀,連在場的婦女們都說:“這真像是隻小貓在叫哩!”
他們派人去請神父。神父到來後,幹完了他那一套儀式,便馬上離開了。病人的情況慢慢好轉。過了一個星期,她便下地幹活了,嬰兒雖然是奄奄一息,但還是活下來了,直到第四年的春天,當布穀鳥開始咕咕叫的時候,他的病情才有了好轉,時好時壞地活到了十歲。
他的身體一直都很瘦小,皮膚曬得黑黑的,肚子鼓得很大,兩頰凹了進去,一頭差不多全是淡白色、像亞麻那樣的頭發,遮蓋著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這雙眼睛看起東西來,仿佛在眺望遙遠的地方。冬天,他時常坐在爐子的後邊哭泣,不是由於寒冷,便是因為肚子餓的時候母親沒有把吃的東西放在爐子上或者鍋裏。夏天,他隻穿著一件襯衣,腰上係著一根布條子,頭上戴著一頂草帽,他常常像小鳥那樣,從草帽的破邊下朝上仰望。他的母親是個貧窮的雇工,天天像寄居在別人屋簷下的燕子那樣度日。雖然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很愛她的孩子,可是她也經常打他,還把他叫做“窩囊廢”。他才八歲的時候,便開始去放豬羊了,家裏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時候,他便到樹林裏去采菌子,樹林裏的狼沒有把他吃掉,那隻好說是上帝對他的憐憫。
他是一個非常遲鈍的孩子,像別的鄉下孩子一樣,和別人說話時,喜歡把一個手指放進嘴裏。誰也不相信他能長大,更不信他將來會成為他母親的安慰,因為他很懶惰。他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大家都摸不著頭腦。他隻有一種愛好,那就是音樂,他到處都能聽到音樂。等他稍稍長大一些,除了音樂,他就什麼也不想了。有時,他到樹林裏去放牲口,或者拿著籃子去采野果子,就常常空手回來,還嘟噥說:
“媽媽,樹林裏在奏什麼音樂?啊!啊!”
母親便回答他說:
“我給你奏音樂,我給你奏音樂,看你還怕不怕!”
於是她就拿起木勺來敲他,給他“奏”了一頓音樂,孩子便哭喊起來,連連保證他以後不再犯了。但他心裏還是想,樹林裏確實有一種音樂在演唱……到底是什麼在演唱呢?他搞不清楚,隻知道鬆樹、山毛櫸、白樺、黃鶯,一切都在歌唱,整個樹林都在歌唱。
回聲在歌唱……田野上艾草也在歌唱,麻雀在房邊的果園裏啾啾叫,連櫻桃樹也在搖動,奏出音樂。傍晚,他聽到村裏發出的那些聲音,就認為整個村莊都在演唱。有一次人家派他去幹活,讓他揚糞,風吹著木杈,他也認為是在奏樂。
有一次,監工看見他頭發散亂,呆呆地站在地裏聽那風吹木杈的聲音……監工一看到他這樣,就解下皮帶,給了他一頓教訓。可是這對他有什麼用呢!大家就叫他“音樂迷楊科”……春天,他從屋子裏跑出,到河邊去吹牧笛。夜裏,當青蛙咯咯地叫鳴,秧雞在草原上歌唱,蒼鷹迎著露水在呀呀高叫,公雞在籬笆後麵引頸啼叫的時候,他便睡不著覺,一心一意地聽著,他到底聽到了什麼音樂,那隻有上帝才能知道。他母親不敢帶他到教堂去,因為風琴一響或甜蜜的歌聲一起,這孩子的眼睛就仿佛蒙上了一層濃霧,真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晚上,巡夜的人在村裏轉來轉去,為了不打瞌睡,就數起天上的星星或者對狗低聲地說著話。他常常看到楊科穿著一件白襯衣,在茫茫夜色中跑到酒店那裏,他不進酒店,而是到酒店旁邊便停住了,藏在牆下聽著。酒店裏麵的人在跳“奧貝列格舞”,有時一位跳舞的青年會高叫一聲“烏哈!”還可以聽到皮靴的踢踏聲,或者聽到姑娘們的“想要幹什麼”的聲音。小提琴輕快地唱著:“我們吃,我們喝,我們多快活!”大提琴用低沉莊嚴的聲音伴和著:“上帝賞賜!上帝賞賜!”窗戶被燈光照得通亮,酒店的每一根柱子好像在顫動、在歌唱、在演奏,而楊科在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