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故鄉,就是總夢見那兒的鬼地方。
所謂故鄉,就是有個理由可以矯情一下,說“很懷念”的那麼個地方。
所謂故鄉,就是想哭哭不出的地方。
很破,有些惱火。河流淤積了,池塘變成了旱地。好端端的莊稼地或者小路上聳起了幾個墳堆,瘮得慌。估摸著這是誰,這又是誰,心情很不爽。老人們走著走著全走進了土裏;不該走的也走了,聞之令人噓唏。咋的啦?這世界不按規矩出牌。唉,一大堆傷感的事兒,就是故鄉。
草黃了,陽光本來有些溫暖,狗又咬我。狗是當代的狗,不認識我,古代人。少小離家老大回,回到家鄉不見家。家都不見了,成了油菜地,旁邊垃圾成山,還有些破敗的房舍,別人的,想起往昔。
故鄉人給我一本故鄉人寫的詩詞(一個什麼會刊),好像是替誰作宣傳似的。何必這麼殷情作別人的代言人?那時候你們這些老前輩沒整得半死?沒吃的,剝樹皮吃。你們的家人破衣爛衫,那時你們寫詩也說“齊歡笑”,“欣逢盛世”。今天又“欣逢盛世”。中國的盛世咋都叫你們趕上了?又是好風光啊,又是楊柳青啊,又是好政策啊,又是陽光燦爛,百業興旺啊,又是農村處處歌聲揚啊,還河水悠悠啊,船棹輕輕啊。河道已經改了,房子沒了,過去的歡樂也沒了,牆基傾圯在水裏,一切都改變了樣兒,物是人非,你們咋這麼高興哩?咋這麼革命的浪漫主義哩?對墳塚,對癡呆老人,對肅殺的冬,對頹敗的房舍,對明明浩蕩過如今卻狹窄的河流不聞不問,究竟是為啥哩?兒時的荷塘和遊魚和蛙聲和碧綠的水草都消失了。一些破破爛爛、因陋就簡的農家樂,吃的狗和土雞卻是嶄新的。咕嚕咕嚕冒著紅豔豔的氣泡。這些活著的人對我們山川地貌的改變無動於衷,隻知道找味重的菜吃,吃火鍋,一個火鍋,兩個火鍋。三個火鍋,一桌都是火鍋。加上烈性酒,加上烈性煙,加上烈性辣椒,加上烈性醬蘿卜,加上一些隨吃隨扔的軟巴啦嘰的一次性塑料餐具,好像是吃了就上戰場一去不回頭似的,好像要把世界吃光把黨和人民和國家和自己,把故鄉把人生把陽世吃垮似的。每個人兩個胃,或者更多。都這麼胃口好,仿佛醫院是多餘的火葬場不存在,可以吃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還是這個毒狗肉火鍋,怎麼吃,我還在,還坐這裏,還是滿杯上。什麼扯蛋的文化啊科技啊胃潰瘍啊酒精過敏啊幾個代表發展觀啊,也不分男人女人也沒有談情說愛花前月下也沒有職稱也沒有貪汙受賄買官賣官群體性事件,也沒有地震和水災,也沒有聯合國沒有美國沒有南海問題沒有氣候變暖,沒有親人沒有仁義廉恥,隻有這個火鍋圍著坐,一醉成仙,成為世界主宰,當下存在。
那麼些人,我都記不得啦。說誰誰,就是把人家肚子搞大破壞軍婚那個,判了十年,那個是跟某人的姐姐被人捉住了的,當年精子滿天飛,今日變成黃土堆。
在我少年的時候,沒有鄉愁,也不知道異鄉,隻有滿身心的愉悅,隻想吃和玩。後來有了鄉愁,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故鄉拋棄了我。所謂故鄉,就是水還在,而當年的少年不在了。少年在,那個時代不在了。時代在,而地方不在了。還有那些草,蒲草,蒿草,四葉草,蟬和蜻蜓,和湖埂,這些與水有關的東西,不在了。
我是一個很堅硬的人,想得很開,不易生閑愁。看別人的作品,總覺得窄窄的。當然,除非是憤怒。憤怒是需要境界的。一個日漸蒼老頹敗下去的故鄉,不值得我去為之呼天搶地。有時想想,也就過了。
荒涼就很好麼,未來如果沒有荒涼開墾,全是硬化道路與樓房,與橋,故鄉還有什麼意義呢?我認為野草搖曳,斷牆半陷,就是故鄉最好的記憶,就是真實好看的故鄉。
問題是,你非還要說我們故鄉河水清清,蘭舟桂棹,那就誇張些了。有比作家更黑更損的,說,你們要我們愛國愛家,愛個什麼?摩托車這麼多,到處撞死人,垃圾遍河沒人管,隻管經濟,隻愛商人,商人來了哈哈笑,GDP上去了,官員升遷了。升官又不考核垃圾,又不考核河流,又不考核文化。五十年前是沒有現在吃得好,可五十年前有雪,有清澈的湖水,有水草。我要你現在還我水草,你有嗎?你永遠沒有了。我可以不要那些選舉啊民主啊之類的洋玩藝,我要水草,一錢不值的水草,你有麼?
還說盛世,當今世道,一個個焚琴煮鶴,宰德滅義,世間已百無禁忌,官員大肆貪賄,百姓嫖賭無懼,偷搶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把盛世二字解釋我聽聽看。老人家的話,不當真。人快死了,看見廁所也是盛世。為何?留戀人間美景,花花世界。人世間的東西,都是可以寬容的。
其實,所謂故鄉,就是希望你給我一個名份,不要太霸道,以沉默和遺忘為霸道。我記得你,你不記得我;我叨念你,你不叨念我;我走近你,你不走近我;我疼痛,你不疼痛。你就是一把時間,讓啥都腐爛無存啊。
所謂故鄉,就是心越走越近,而人越來越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