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國極北的土地上,一隻萬餘人的隊伍正在冰天雪地裏艱難的跋涉。這支隊伍少見有青壯年的男子,大多數都是老弱病殘,因而行進的速度極慢,但其中的每個人卻都帶著惶恐和焦急的神色催促著自己已經疲累不堪的身體不住的前行,雖然這樣做的結果依然收效甚微,但一想到他們的背後那些餓狼一樣的蠻族騎兵可能隨時攻破風雪關,這些人就不敢讓他們的腳步有一絲一毫的怠慢。這樣急速趕路的後果,就是許許多多體力不支的人在風雪的酷寒和缺衣少食的饑苦中就此倒在了前行的路上,但這樣的結果,在人們的心中至少也比死在蠻族人的馬刀下,或者活著受盡淩辱要好得多。
隊伍的中段,是一隻不小的車隊,前後有著幾十輛馬車,這些車上坐著的,無不是鍍青縣各路有權勢的人物或者他們的家屬子嗣。在冰天雪地裏,這些人的車棚中依舊點著炭爐,烤著讓人垂涎欲滴的金燦燦的香肉,甚至有些人還在車種養起了妓女,淫蕩的叫聲不時會從某個車廂中傳來。走在車隊最前端的大車體積要比後麵的車子大上很多,但看上去卻更加樸素莊重,沒有後麵車輛的華而不實的**裝飾,隻是用厚厚的氈子將車廂整個包裹起來,顯得厚實溫暖。大車緩緩的停下,一個摸樣不過十歲左右的少年從車廂上走了下來,他裹在長至腳踝的白色貂裘大衣中的瘦弱軀體,就算隔著厚厚的衣物依然在瑟瑟發抖。少年如同凝脂的析白麵龐上帶著一圈從暖處忽然遇寒後產生的紅暈。一雙幹淨純澈的濃黑色眸子眺望著遠方。
他哈出了一口白氣,使勁的多了跺腳,鹿皮靴子在厚厚的積雪上踩出一串腳印。他走出兩步,無視後麵急匆匆趕下車的仆人大聲的嘮叨,向著道路的一旁走去。後麵的幾輛馬車的車夫開始罵罵咧咧的抱怨,仆人無奈之下隻得再次驅車向前。少年的目光走向隊伍的末尾,整條冗長的隊伍在潔白的雪麵上像是一條黑色的河流一樣緩緩的流動,不時有人在隊伍中倒下,然後他的家人們撲倒在他的身上失聲痛哭。成排的招魂旗僠遙遙延伸到天地相接的盡頭,那是樓國的習俗,樓國人相信人死後靈魂暫時不會潰散,而是徘徊在死亡的地方,然後就會四處飄蕩,直至回歸地府,而每當九月十九日先祖的亡靈回歸地上時他會因為遊蕩的地方太多而找不到家人。親人們將招魂旗僠豎在他死去的地方,他的魂靈就會記得這裏,從而不至於迷失,所以縱然在逃亡中,樓國的人們依舊會用手頭的材料做出一麵簡陋的旗幟。但現在這些代表了祝願和追思的旗幟卻讓人感到心頭一陣錐痛——每麵旗幟,都意味著一個人的倒下,都意味著生命結束,意味著死亡。少年低聲歎了口氣,將目光收了回來,他內心深處的仁慈和柔弱讓他無法麵對這樣多的生命的逝去。他抬起頭看著因為寒冷而顯得高遠又因陰霾而有些低沉壓抑的天穹,飛鳥也悲號著衝破天際向著和他們一樣的方向逃離,翱翔過天際時那悲戾、淒涼的哀鳴似一把尖刀絞著少年的心髒。他明澈如水的黑眸裏透出不可掩藏的哀婉與悲傷,大氅下一雙小手緊緊地捏住了拳頭。
一陣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傳進他的耳膜,夾雜在上百人失去親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中,這聲音並不多麼明顯,但不知為何,少年就是被這陣低泣吸引了。他循著哭泣的聲音望去,看到那個趴在雪地上哭泣的女孩,心裏不知為何地忽然一緊,然後身不由己的向著那個女孩走去。女孩裹在厚厚的棉襖裏,雙肩在輕微但不斷地顫抖著,低聲啜泣的聲音近在身邊卻依舊為不可聞。並不像是那些故意要討得富人中心腸軟的人憐憫施舍的婦人的嚎啕大哭。少年站在一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種安慰人的是他還真的不會幹,作為富人家的孩子,他現在還真的是個孩子,還沒什麼向窮人家同齡人的孩子那樣獨當一麵的能力。女孩撲在一具屍體上,那個人全身裹著黑色的長袍,就連臉上也帶著兜帽,讓人分別不清他的麵容,但從那雙手和臉上裸露出的皮膚上可以看出那是個上了歲數的男人,一雙枯瘦的手上爬滿青筋和老繭,但看著那雙手卻像是看著一雙鐵鉗般覺得他冰冷而有力!那襲黑袍也是,看上去雖然破舊,但卻好像是比較昂貴的貨色。大概是個沒落的軍武世家的後人吧?也許曾經還是個長官也說不定,不過現在顯然是蒼老了,居然會成為倒在雪地裏的人之一,如果不是如此應該在風雪關協助守城吧。
貴族般的少年愣了半天,終於鼓足了勇氣,憋足了勁。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道:“你,你還好嗎?”在這種情況下,說出這種話確實不太合體,少年也好像有點怕生,怯生生的樣子倒像是對方在幫助他了。女孩轉過頭來,看上去也不過十歲上下的樣子,長得卻是十分的超凡脫俗,一張清秀可愛的臉上掛著還未擦幹的淚珠。少年愣了一下,心中莫名的一陣激蕩,他還從未和女孩子單獨說過話,雖然是富家子弟,但少年靦腆的性格讓他沒像其他的紈絝子弟一樣早早的就接觸了男女之事。女孩隻是抽動著肩膀沒有說話,咬緊了嘴唇把淡淡的桃紅色雙唇咬得滲血。少年更加的不知所措了,那梨花帶雨的樣子讓少年莫名的心疼,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來作為安慰。女孩搖了搖頭,打破了二人的僵持。少年鬆了口氣道:“我,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那個,如果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去我家的大車上,那裏比較暖和,也有吃的!”少年吞吞吐吐的把話說完了,對上少女驚訝的眼睛的時候,卻忽然發現自己說的話像是在誘拐她一樣。於是趕緊說道:“我我我,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隻是說......恩,你一個人,走這段路不太容易,所以,所以,想要幫你.......我真的.....”少年慌忙地解釋。女孩卻低下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少年一愣,過了好久才說道:“那是你的.......”“他是我父親”女孩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回答。“你的父親,那個,已經,這個,你不要太傷心了”少年這個時候想拍碎自己的腦袋,他很早就能做出流利的詩文,可這個時候卻連說話都吞吞吐吐,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這讓他對自己幾年來學的東西產生了巨大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