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至二十二回(1 / 3)

十八

耀輝一早就來到了縣城車站等月茹。他已經有五年沒有看到蕊蕊了。他急切地想要盡早見到她。中午時分,汽車終於開到了。

耀輝眯著他的笑眼,向蕊蕊張開了手臂,令月茹意想不到的是,蕊蕊對耀輝竟一點都不生疏,她用手摟住爸爸的脖子,把臉放在了他的肩上。淚水立刻湧上了耀輝的眼睛,月茹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即使是骨肉,難道也要講緣份嗎?

耀輝高興極了,竟要背著蕊蕊走,月茹攔住他:“你走了那麼遠的路,讓她自己走,”

“沒關係,我都五年沒有背過她了,想死我嘍,蕊蕊啊!”

“你下來,別把你爸累著,都多大了?還讓人背你?”

蕊蕊一臉的不情願,耀輝說:“再背一會兒好嗎?蕊蕊是個心疼爸爸的孩子,對吧?”

聽了這話,蕊蕊一推耀輝的後背,從上一躍而下。“呦,咱丫頭這麼利索,上樹練出來的吧?”耀輝問。

蕊蕊笑了,開口說了見到耀輝後的第一句話:“我,我我我上上槡樹。”耀輝正向前邁的腳步,一下停住了,他吃驚地看著月茹,月茹低下了頭:“她早都這樣了,我媽嚇的都不敢見我。”

耀輝蹲下,注視著女兒的臉,突然又笑了,說:“這麼漂亮的孩子,老天爺也不舍得把她造全。沒事,隻要爹媽不嫌就行。”他拉著她的手向前走,說:“就是不太會說話,別的好象都像我,還會爬樹?……”

“猴著呢。”月茹又高興起來:“咱媽院門前那棵桑樹,誰家的孩子想上去,先得通過她,成天惹事生非,到處和人打架,咱媽一天跟在後麵給她收拾。”

“說不過就打?”耀輝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做的對,和我小時候一樣。”

再繞過幾個山道,蕊蕊就顯得很不安寧了,不停追問,還有多遠?耀輝就一直哄她:快了快了!

漫長的三十七公裏山路。到最後,大小四人幾乎都要拖步前行了。念東已經爬在耀輝的背上睡著了,月茹一隻手拎著行李,一隻手拉著蕊蕊的手。走了一半的時候,蕊蕊就再也不前進了,抽抽嗒嗒地哭起來。他們隻好走走停停,等到了基建隊的時候,天都已經亮了。蕊蕊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程,進到隊裏,她四處看著,怎麼都不相信這就是月茹給她說的好看好玩的地方。來到他們的家門口時,她一下癱坐在了地上,麵前的圍牆又低又矮,還殘缺不全,再看那兩間小屋,裏麵黑漆漆地,就象王家坡張傻子才住的屋子。她受騙了,她怎麼會跟著他們來到這麼遠,這麼可怕的地方?她大哭起來,嘴裏直喊“外婆”,可是外婆在哪兒呢?她一下明白過來,來時外婆為什麼會哭得那樣傷心。

“這不,就到了嘛,還哭啥?”耀輝邊說邊上前拉她。

月茹卻說:“哭,哭,再哭把你丟掉,咋這麼不懂事?”

耀輝把月茹輕推了一下,連哄帶說好話地把她拉進了屋。

月茹摟著念東睡下了。蕊蕊死活不睡,就坐在床沿上哭,月茹已經很累了,就隨著她鬧去。直到太陽升到了半空,月茹才睜開眼。蕊蕊踡在床的一角,不知是什麼也睡著了。她小心地爬起來,隨便洗了把臉就朝門外跑去,她要去肖施蓮家,要去把他的浪晴接回來。

母子二人兩個月沒見了,浪晴比先前還要瘦弱,月茹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感覺像抱著一梱空心的葵花杆,輕飄飄地。浪晴把臉貼在她的耳邊,歡喜地叫她“媽媽”,月茹就使勁地親他:“乖兒子,媽再也不離開你了,再也不了,走!咱回家,去看你蕊蕊姐姐去!”

誰料她剛一進院,就被往大門外衝的蕊蕊一頭撞在了身上,月茹追上去抓住她,她跳騰地像隻小鹿。月茹放下浪晴好言哄勸她,但她根本就不聽,月茹已經忍無可忍了,就對她“劈叭”動起手來。耀輝從屋裏跑出來,指著月茹罵她是個粗坯子。蕊蕊哭著說:“爸,我要回家,我害怕,我回家……”

“往哪回?”月茹更來火了:“你給我認清楚,這才是你家,我才是你媽!你在口內有吃有喝,你問浪晴和念東見過那些好東西沒有?耀輝,你讓她走,死了、丟了才好,我不要她了!”

“還不閉嘴!”耀輝對她吼起來,把浪晴拉了過來,對蕊蕊說:“這就是浪浪,你不是想見他嗎?你是姐姐,讓弟弟看見你哭的樣子多羞,你都這麼大了才回來,要是再丟了,讓弟弟到哪兒去找你呀?來,浪晴,快領姐姐回家。”兩個孩子的手便被握在了一起。

浪晴乖順地抓住了姐姐的手。蕊蕊看著浪晴,擰著身子,猶豫著,極不情願地被他牽著進屋去了。

蕊蕊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一個月。在她生病的日子裏,陪伴她最多的是她兩個弟弟,隨著春天的到來,月茹和耀輝也恢複了勞動。蕊蕊終於看清了爸爸媽媽在新疆的生活,他們頓頓吃粗糧,數量還要受限,餅子和饅頭是摻了大量的麩糠,做出來就變成了紫色,她從來沒有看見他們吃蔬菜,更沒有零食,倒是見過一些月茹曾告訴過她,說是很好吃的酸奶疙瘩。而且,她聽說,在她到來之前,兩個弟弟是一直被鎖在屋子裏的。她看到了爸爸媽媽總是早出晚歸,總是一身疲憊,她不知道他們的生活為什麼會是這種情形。她更不相信耀輝給她的解釋:“現在,咱們已經好過多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雖然耀輝現在還總是被人不定時地從家中叫走,去幹那些派給他的苦重髒活,看管卻不及以前那麼嚴厲了。月茹每晚必須要參加的批鬥會也由原來的每天一次降為三天一次,現在已經是一星期一次了。

蕊蕊被送進了鄉裏的學校,這對家裏的兩個男孩來說,就意味著房門又要被鎖上了。月茹的心也由蕊蕊的入學而被提起來了,蕊蕊在學校就像一隻鴨子被丟進了雞窩裏,同學們排斥她、打她、罵她、罵她是剝削階級小結巴,地主小姐壞分子。原來在外婆家的時候,她竟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個地主小姐。她沒有伶俐的口齒,沒辦法向那些瞎起哄的孩子們說清楚。但是,打架她卻一點都不含糊,勇往直前地往上衝,但總因寡不敵眾,弄的慘敗而歸。

月茹看著她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給她出主意,教她如何打架,如何反擊……她教她的那些招數實在陰損毒辣,在她的教導下,蕊蕊也越戰越猛,以至於最後打遍全校竟無敵手,耀輝偷偷地得意:“這是因為她小時候吃的太好,身上有勁才這麼厲害。”

蕊蕊和月茹像提醒了耀輝什麼,他天不亮就起床了,把蕊蕊和浪晴從床上拖起來。逼著他們在院子裏蹲馬步,他說:“當年你們爺爺就是這樣教你們大伯的,千萬不要忘記咱們可是山東人。”之後,每天早上耀輝就帶頭早起,他教孩子們踢腿、彎腰、劈叉,還打拳,就是把他們幾兄弟都會打的那一路長拳傳給了他們。耀輝越教越起勁,他竟在月茹麵前誇下了海口,說一定要治好蕊蕊的口吃。

因為口吃,蕊蕊在學校裏受盡了嘲笑。在家裏,月茹也因此而冷落她,當她不能完整說清一句話的時候,月茹就總是扭身而去。晚上,她躺在外間的小床上,聽著裏間月茹和弟弟們笑鬧的聲音,她就強烈地懷念過去偎著外婆度過的日子。她不能在這個家提到外婆,每次她和弟弟們提到口內或者外婆,月茹就馬上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計,用眼直瞪她,好象口內那個地方和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即使月茹有時會親切的待她,蕊蕊也做不出其他孩子那樣,向媽媽撒嬌或著說些心裏話。而爸爸卻不同,他總會眯著他的眼睛笑著看她。雖然他呆在家裏的時間並不多,但他會把那些時間都用來陪自己,他對她說:“你的眼睛最像我,你要是會唱歌多好,爸爸教你,你學嗎?”

蕊蕊點頭,耀輝就給她唱:“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耀輝天生一副好嗓音,蕊蕊喜歡聽他唱,聽他唱完,就一句句地跟他學。兩個男孩也跑過來,直嚷嚷:“我也要學,我也要學。”

耀輝就把他們輕輕地推過一邊:“去,找你媽去,姐姐學會了讓她教你們。”蕊蕊的眼睛就會因耀輝的這一句話而閃閃發亮。等她能唱一點了,耀輝就說:“會唱歌就會說話,要知道,你的結巴不是天生的,小時候嘴皮子可利索呢,你想好好說話嗎?”

她不作聲。“你要是不好好說話,兩個弟弟都能讓你教成結巴。”耀輝說。

她被逗笑了。“你可不要笑。”耀輝說:“你可是姐姐,不要急,慢慢說,咱要說不好就唱著說。”蕊蕊笑得更厲害了。

以後,耀輝一閑下來就陪蕊蕊說話,糾正她的錯誤。當她能完整地說清一句話的時候,他就極力地誇獎她。果然,當另一年的春天到來時,蕊蕊已經能和正常人一樣說話了。

又是一年夏季,那一年的夏季雨水特別多。大地被一次次地涮洗,涮洗過後,空氣就變異常清新,天空也更亮了。基建隊的人就都開始上房泥,糊頂棚,房泥剛抹上一層,天空中的浮雲又層層堆積,人的心情也因隨之沉悶起來。又是一個陰雲密布的下午,月茹回到了家,她剛打開門鎖,兩個男孩從就屋裏哭奔了出來:“媽,咱家的玻璃被打爛了。”

果然,外屋窗戶上的一塊玻璃沒有了,碎片散落的滿地滿窗台都是。順著浪睛手指的方向,月茹發現院裏的菜地也被人光顧過。那些快要成熟的葵花被扯得七扭八歪,兩尺多高的煙葉也已倒掉一大片。

“誰幹的?”

“是楊辰,他們好幾個在咱家的院子裏,在窗戶上對我和念東這樣這樣。”他邊說邊用手指拉扯著眼皮,扮著怪相。

月茹拔腿就往院外走,正和剛進門的耀輝撞了個滿懷,耀輝伸臂攔住她,“你又咋了?”月茹掙開他,“不要你管!”

楊恩孝當時正在院裏專注地學習毛選,月茹一臉的怒氣從門外進來,手指著他就嚷開了:“楊恩孝,把你的土匪兒子給我看好了,下次他要是再敢跑到我的院子裏隨便撒野,你讓他小心著他的狗腿……”

楊恩孝沒頭沒腦地被月茹指著訓斥,實在不知道怎麼答她,月茹看著他的樣子又軟了下來,丟下一句:“給死人漲氣!”就從他家院裏又出去了。

月茹剛回到家,後腳就跟進了楊恩孝的老婆,她站在院子裏指門大聲喊叫:“陳月茹,你欺人太甚,看我家老楊好欺負,你就柿子揀軟的捏。別忘了,關耀輝還戴著帽子呢,你張狂地留一點,小心他把帽子帶進陰司去……”

月茹本來是坐著的,一聽她要讓耀輝把帽子戴進陰司去,“怱”地一下就起身了,操起門後的一根扁擔就向外衝。耀輝一把將她從後攔腰抱住,衝楊恩孝的老婆吼:“你還不快走?”

楊恩孝這時也趕到了,使勁地拽他老婆,那女人卻不還服氣,一邊被人牽著,還一邊不住嘴地叫罵:“別人怕你我不怕,你個四類分子家屬,你個潑婦……”

月茹站在屋子中央,“籲籲”地喘著粗氣。幾個孩子被她的樣子嚇壞了,誰也不敢說話。

他們剛走,大雨就從天空中傾盆而落,來勢洶猛,不一會,屋頂就撐不住了,開始往下“嘀嗒——滴嗒——”地滴水了。耀輝領著蕊蕊和浪晴忙著接水,滿屋子的臉盆碗盤擺的跟個棋陣似的。月茹卻穿起了耀輝在工地上和泥才穿得沒膝大膠鞋,耀輝以為她要上房頂,拉住她:“房頂太軟,你上去會塌的。”

可月茹跟沒聽見似的,推開他就走了。她沒有上房,卻去了自家的屋後,屋後是楊恩孝家的自留地,那裏有他家種的四分地葵花,已經開始落花快要成熟了。月茹看著它們,想起自家那些被毀的葵花和煙葉。她衝上前去,把那些高高挺立的植物,一棵棵地用手並腳地把它們放倒,再踩斷,讓它們毫無生還的可能。

她幹了大半夜,直到它們全無一棵站立。隻有她自己的身影在淒風苦雨中孤身傲立,這才邁腿回了家。這已是深夜時分,雨漸漸地停了,屋頂的水還在滴嗒地往下滴著。她打了水洗掉身上的雨漬,舒舒服服地睡去。

但是事後,這件事情就象從沒發生過一樣,楊恩孝一家的安靜讓月茹覺得奇怪。直到幾天後,肖施蓮悄悄對她說:“楊恩孝家的葵花全被風吹倒了,一棵也不剩,你不知道?”

見月茹不說話,肖施蓮又說:“楊恩孝說是你幹的。”

月茹瞥了她一眼:“那讓他來找我嘛,看我給他承認。”

十九

深秋的一個晚上,正當一家人聚在在煤油燈下聽耀輝繪聲繪色地講薛仁貴時,房門被敲響了。每當房門被敲響的時候,這一家人的心就會隨著響聲收緊,不知道門外又有什麼倒黴的事情降臨?月茹放下手裏的活兒,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人馬上讓她倒抽了一口氣,來客居然是工宣隊的隊長米少清!但現在,他的臉上卻沒有平時的凜凜威風,而是滿頭大汗,一臉的慌忙,來不及月茹細想,米少清開口就喊了聲:“大姐!”沒等月茹請他,他自己就從月茹身邊擠進了門。

“請你幫幫我吧!大姐,我家裏頭的要生娃啦,我找不到別人,請你跟我走一趟吧!”

月茹想都不想,挽起袖子就要跟他走。耀輝忙把她拉住了,從外屋一直扯到裏屋,“你吃豹子膽了?”他指著月茹說,“萬一出個事,咱都別想活了。”

月茹推開他的手:“放心吧!咱現在這麼活著才窩心呢,我想咱的運氣不會總這麼差吧?”

外屋的米少清急得猴跳:“大姐,你快些,再晚我看來不及了。你放心,出了事我不怨你。”

月茹再看一眼耀輝,抽出了他握住的一條胳膊。轉身跟著米少清去了。

折騰了大半夜。最後,月茹把一個男孩交到了米少清的手中。米少清小心地捧著他,像捧了一件稀世的珍寶,月茹第一次看見了這個人的笑容。這時,她才知道原來米少清是個漢族,並和她來自一個地方——陝西。他們的家鄉相距也不過才一百裏地。一直以來,月茹之所以當他是*,是因為他一直說著普通話,而伊犁口音本身就跟陝西話十分相近。

從米少清家回來後,月茹去了一趟合作社,扯了些花布回來,並買了些紅糖和雞蛋。她挑著油燈連夜趕縫了兩件嬰孩的小衣服。然後,就拎著這些東西去了米少清家。

米少清抖著那兩件小衣服,又露出他難得的一笑:“這真是雪中送炭呀!老家的郵包還沒寄到,我正愁這娃穿啥呢?你看,你看把你麻煩的……”

“這有啥?”月茹說:“咱都是千裏離家,又來自一個地方,能幫上一點算一點,你看我現在這情況,也隻能做到這些。”

在新疆,你要堅信老鄉就是通行證,是絕對正確的

一個星期後,另有一份調查報告被送到了米少清的手中。這是關於關耀輝的最新材料。根據原來那兩個提供材料的社員口述,關耀輝並沒有說過*、*的那些話。

米少清找來了月茹,叮嚀她:“你回去!在房子裏騰出個地方,我這裏有個人要去你那裏寫一些材料。”他沒有向她透露更多,月茹也不敢再問,但她知道這一定和耀輝有關。她堅信,耀輝能夠挺直腰做人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

來家裏寫材料的人一住就是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一家人都沒有睡好,因為外間屋裏的床讓給了這位客人,幾個孩子擁擠地睡在一起,但家裏的夥食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寫材料的人離開已經一個月了,卻毫無消息傳來。家裏的生活又恢複了正常,孩子們可以寬敞地睡覺了,又開始頓頓吃不飽了,月茹的希望也快轉為失望了。

這天一大早,兩個社員又來到家裏把耀輝叫走了。耀輝跟著他們來到隊部後院的一片樹林裏,有人在那裏發現了一個私生下的嬰孩。

深秋露重,那小東西一出世就被凍死了,僵硬地躺在隨著他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一堆血糊糊的雜物上。那小人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恐怖,細小的四肢緊緊蜷縮著,黑青色的身體黑青色的臉,頭頂上的茸毛被已經發黑的了血塊緊緊粘在一起。

“呸!真他媽造孽!”一個社員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轉過身命令耀輝:“去,把他埋了,埋遠一點啊?”

耀輝點著頭答應,把他們丟給自己的一塊破麻袋鋪在了地上,用鐵鍁把那僵硬的小人挑起來,那小人的背脊糾纏著他身後的那些凝成塊的髒物象被抽絲一樣地從地麵上提起來,散發出陣陣腥臭,那兩人的手在鼻前撲搧著,把頭拉的好遠。耀輝半閉著眼抿緊了嘴,把那東西放在麻袋上,捏起了麻袋的兩角,提著向喀什河方向去了。

耀輝被安排去幹了這麼下作敗興的事,讓月茹知道,她氣得在院子裏大聲跳罵:“公社的這一幫畜牲,太欺負人了,就跟他親娘老子幹的缺德的事一樣,讓咱也跟著背憨,他們個個都不得好死!”

耀輝捂住她的嘴,請她小聲點,她卻使勁甩著頭想擺脫耀輝,便一下看見了出現在大門口的蕊蕊。她一臉的灰土,書包被抱在懷中,書包帶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一看就知道,她在學校又受欺負了。

月茹過去接過她的書包:“哎呀,衣服咋也破了?”

蕊蕊費勁地說了半天,耀輝他們才聽明白。蕊蕊身上被撕破的衣服是外婆在她臨走時給她新做的,這件大花的衣服在那些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當中實在太顯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同學圍攻了,他們質問她:“你是剝削了哪個窮苦人家才得到的?”

今天放學的時候,顧成賢的兒子顧旦旦又拉了一幫學生雙手叉腰地審她。看她不說話,顧旦旦就上前扯她的衣服,蕊蕊雖然嘴笨,打架她卻不怕,衝上去就和他扭打起來。雖然沒吃什麼大虧,但衣服和書包卻被扯壞了。

月茹邊給她打水便對她說:“不去上學了,不讀書咱也不能天天受氣,”

“胡說”耀輝瞪她一眼,對蕊蕊說:“別聽你媽的,聽見嗎?”

月茹把水盆使勁甩在板櫈上,說:“是人是狗都想欺負咱,哼!我還偏不信了。”

下午,學校第一節課的下課鈴聲剛打過,月茹就出現在顧旦旦的教室裏。雖然一個十一歲的男孩身上已經很有勁了,可還是被月茹死死地揪住,一直把他拖到了校園,顧旦旦大聲喊:“地主婆子打人啦——”

月茹就提起他抽了一巴掌,顧旦旦罵著:“你這個反動派,你敢打我們貧下中農.無產階級?”

“去你媽的,都社會主義了,你還貧,你貧的好不要臉,‘呸’,我叫你貧——你貧——”月茹用一隻手摁住他,舉起另一隻拳頭,在他身上使勁地的砸著,他越喊叫,月茹就打的越狠。直到蕊蕊突然出現在了圍觀的學生中間,月茹這才把手裏的人摔在了地上,用腳再踢了他一下:“狗東西!仗著你爸,你們一對不要臉,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欺負人,我就剝你的皮。”她喘著粗氣看了蕊蕊一眼,便撥開那些亂哄哄圍觀的孩子——走了。

月茹雖然做好了應對顧成賢和王秀英的準備,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王秀英會坐在自家的房頂上罵人,而且一罵就是兩天。

那罵聲在空曠的山野下被傳得很遠。那是一些我們無法用書麵表述的語言,是人們所能想到的最及至,最原始的肮髒語句,低俗而大膽。就總會有人爬在耀輝家低矮的土打院牆外往裏張望。

月茹也不示弱,還索性把洗衣盆也搬到了院子裏,任那房頂上的女人口沬橫飛,她隻管低著頭搓洗自己手裏的衣服。甚至洗完了衣服再剝玉米。

王秀英罵得越來越偏題,竟預言著蕊蕊的未來如何如何淒慘,耀輝將怎樣不得好死,還幻想著會有一幫男人闖進家來,會將月茹如此如此……月茹手裏的玉米棒子齊腰斷了一根又一根。對麵屋頂上的那些汙言穢語,正像烈火一樣燒灼著,她的五髒六腹。令她對那女人的恨早已深入骨髓。

然而,王秀英對自己兩天來坐在房頂上的成效並不滿意。不僅沒能泄氣,反而更加氣憤,這都是因為月茹對她視而不見的態度。終於,她從屋頂上下來了,舉起了一把鐵鍁直奔後院耀輝家,怒不可遏地衝向了月茹……

月茹看見她衝過來了,卻並沒起身迎接她,依然坐在那裏。雖然王秀英高舉了鐵鍁,但是她卻毫無打架的經驗,缺乏足夠的勇氣將那武器照準月茹的頭砸下去,卻被忽然站起來的月茹搶了先,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的鐵鍁,並用力地甩出了很遠。月茹敏捷的身手讓王秀英有些回不過神來。一愣,月茹就已經轉到了她的身後,順手抓住了她那兩條及腰的長辮子,就像繞線軸一樣的把它們迅速地纏繞在了自己的一條胳膊上。這樣,王秀英的腦袋就被月茹牢牢掌握了……

這時,耀輝正懷抱著卷成一團的麻袋往家趕,剛繞過大道,就碰上奔跑著的肖施蓮,在基建隊這地方,像跑步這樣的運動是難得一見的,肖施蓮看見耀輝,就像看見了救星似的,停下來雙手一拍大腿,剛要開口,又四處看看,見無人便喊叫起來:“快回家!王秀英拿著鐵鍁去了你家,月茹肯定要吃大虧了,你快回!”

耀輝一聽,把懷裏的東西使勁地甩在了路上,就飛速的向家跑去了。他決定了,豁出去也不能再讓月茹他們跟著他吃虧了。

王秀英的女兒長得已經和她母親一樣高了。這時也跑到後院來,她本來是想幫她媽媽一把的,但是當她剛向月茹揮起一隻手,就已經被月茹像轉羅盤似的推了一把。她剛一轉身,她的辮子不知怎麼也掉進了月茹的手裏,月茹用了同樣的手法,母女二人的頭就都被她給固定住了……

耀輝衝進了院,眼前的情景讓他猛地收住了腳,他差點倒在了三個女人的身上,月茹居然占領上風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的。這會兒他看見月茹正站在母女二人的身後,手臂上像綁了兩個大鐵錘似的,那兩個女人的手在空中徒勞地亂舞著,三人就都動不了。再看浪晴和念東,一人手持一根葵花杆,用力抽打著那兩個入侵者,葵花杆是沒有力度地,相反,卻將他們甩得左右搖晃。

耀輝看旁邊並沒有別人,就握緊了拳頭對準母女二人的後腰,一人獎賞了一拳,她們便不由得跪在了地上。這一跪,月茹就輕鬆了,用腳在她們的後背上使勁的踢著,拉過了她們的臉,想著這兩天這女人的可惡,她張開口對準她的臉,發狠地咬了下去……恨呀!

耀輝幫了月茹一把後閃身就進了屋,再也沒有出來。不一會,小院裏就擠滿了人,月茹在連哄帶唬中鬆了手。再看那兩個女人,象一對被人提起又摔在地上的布袋子一樣,癱在地上,王秀英經過兩天的叫嚷,再被月茹這麼一揉搓,哭都沒了力氣,被咬過的臉腫得讓人認不出她來了,蓬著一頭亂發,簡直沒了人樣。

顧成賢趕來了,他雙手叉腰地站在院中間大聲叫嚷,指天發誓要讓關耀輝把牢底坐穿。月茹到此時已經無所顧忌了,她瘋了一樣隨手撈到什麼算什麼,舉起來就向顧成賢打,大夥慌忙從她手裏奪過掃帚和鐵鍁,並有人從後抱住她。她卻仍然不肯停下來,哭罵聲比王秀英的還大,直罵得後來連自己都記不清說過些什麼,在場的人都以為她瘋了,竟然都反過來對她好言相勸起來。

月茹雖然撒了一次瘋,打傷了一個無產階級貧下中農。但因為她是在自己家裏闖的禍,隊裏那個很小的保衛科,也隻能聽從米少清一句:“女人打架誰還管?”這件事便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這是一九七三年的春天,*還沒有結束,距離四類分子家屬陳月茹打人事件剛過去三天,還在顧成賢不服公社的處理,正到處告狀的時候,關耀輝竟然被公告宣布平反了!

人們通常視得不到的東西為珍貴。一旦噩運遠去,幸運降臨,通常會被描述成大喜過望,欣喜若狂。然而耀輝和月茹得到這個他們期盼已久的消息時,卻是一家人抱頭痛哭、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