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感覺金庸的武俠,從《紅樓夢》那裏所獲取的營養,要遠遠大於《水滸》。有人預言,金庸武俠很可能會擁有同《水滸》一樣的命運,在若幹年後將被追認為經典。我對這個說法基本持懷疑態度,《水滸》是真正意義上的俗文學,它所具備的原生態的生命力是金庸所從來不曾夢見的。如果金庸最終能在所謂的“文學殿堂”裏占據一席之地的話,那也隻能是因為他在將武俠“文人化”方麵所做的努力,而和草根的力量大抵無關。

相比金庸而言,古龍顯得單純。一個將女人掛在嘴邊的人不會了解女人,古龍是的;一個將人性掛在嘴邊的人更加不會了解人性,古龍仍然是的。當然作為通俗小說而言,這不能算是缺陷,畢竟讀者多數時候喜歡看到的,不是洞若觀火的了解,而是一種符合自我預期的誤解。或者也可以這麼說,當你想寫一本通俗小說的時候,你要懂得的不是你的讀者的真相,而是你的讀者的幻覺。

但古龍小說裏那種不加節製的煽情是我無論如何不會有的。有時我想,這種煽情也許正是很多讀者喜歡的。比如《英雄無淚》,這是古龍少有的打動我的兩部作品之一(另一部是《歡樂英雄》)。司馬的命運帶著荒誕的酸楚,那是一種在妓女體內射精後的空虛感。當司馬和朱猛末路相逢之後,如果是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最不加渲染的寫法。這個時候的故事,就像是一個老邁弓手的指骨,凸起的骨節中仍然保持著強硬的記憶,簡約的力量油然而生。

當看到古龍在這裏又開始大段大段的煽情的時候,我當即把小說丟開,隨便找了個朋友大罵了一氣。不過後來我多次發現有人熱愛這些煽情的段落。不錯,對我們的很多讀者,騷是要發出來的。

在寫通俗小說的時候,讀者是唯一的上帝。任何純文學作家的高貴說辭在這裏都是無效的。不過當我試圖也煽上一把的時候,立即產生了很惡劣的生理反應。這說明文學訓練還是對我造成了限製,我對抒情性的接受底線,大概放在雨果那裏(對很多現代人而言,這個底線絕對是過於寬鬆了)。小說裏,大氣磅礴的力量才是抒情的本錢,不然還是幹脆填詞去算了。不過對很多讀者而言,《巴黎聖母院》可能除了嚴肅沉重,已經沒有什麼了。

回到陰謀上來,在西方是很純粹的通俗故事,到中國來就可能包裹上了品位的外衣。連閱讀福爾摩斯都可能意味著某種修養,更不用說A.克裏斯蒂了——嗯,確實也有很多人說過,在波洛開始分析案情之前,克裏斯蒂的故事是冗長的。

這時我想起了溫瑞安的《說英雄誰是英雄》。盡管這部小說顛三倒四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但是他確實提供了一個金庸也隻是隱約涉足的方向。

小說的開篇,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爭鬥集中了小說的全部火力。然後,開始的英雄們一個一個死了,筆勢蔓延開來,原來江湖那麼大,高人那麼多,眼前的事,就算爭出個結果又如何?然而,還是要爭,每一個人,最大的野心都和最小的生存權糾結在一起。直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溫的江湖有多麼大,就像我們其實不知道世界有多麼大一樣。

最傑出的江湖人在江湖麵前仍然顯得渺小,在江湖麵前再渺小的江湖人,也仍然有他不可取代的意義。這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真意。

我出生的那一年,金庸在《鹿鼎記》的後記中說,韋小寶剝奪了許多讀者代入的快感,他為此感到抱歉。那時的他還不夠有遠見——其實韋爵爺更適合很多現在的讀者的代入。這方麵,倒是溫瑞安找到了更直接有效的法子。你可以代入,但是你代入了也不會有控禦一切的快感,即使是古龍式的“快樂並痛著”也不行。